燕观一连几日都怪怪的。
往日他白日里虽忙, 却也总会抽出时间回紫宸殿来同她们用会儿点心,说几句话再匆匆回前边儿含元殿去。
可现在不仅白天里见不着他的身影, 连晚上安寝的时候他也很少回来了。
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是很少见着燕观的。
她还是在宫人们嘴里知道陛下漏夜而归, 天未明时又匆匆回了含元殿的事儿。
见贵妃面色有些不好看,花萼犹豫了下,还是轻声道:“娘子, 不如奴婢给您装些点心,您亲自去含元殿给陛下送去罢?”
山不就我我就山嘛,陛下对她们娘子这般好,娘子主动送点心过去, 陛下一定会很高兴的。
婉娘听了却有些不赞同:“含元殿是陛下议政的地方,就怕有外臣冲撞了娘娘, 到时候便不好了。”
再者……最近朝臣们仍为着请求废黜贵妃与太子一事闹得不可开交,若是贵妃贸贸然去了前边儿, 被那些正激动的大臣们冒犯了可怎么是好。
花萼听了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便赶紧劝道:“是奴婢想岔了, 娘子瞧瞧这么装扮可还喜欢?”
周幼吾有些恹恹地望向象牙镂花铜镜里那位明艳不可方物的美人, 珠冠金钗, 华服盛装,应当是很美的。
瞧着花萼她们隐隐的惊叹声便知道了。
周幼吾却没什么心思夸赞花萼的巧手,只想着,今日是她搬去蓬莱殿的日子, 燕观……也不来吗?
衡哥儿正乖乖坐在外边儿罗汉床上吃点心,他嘴巴小手也小, 吃起酥饼来总是免不了掉下来一些。
还没等着宫人们上前收拾, 闪电就摇着尾巴舔干净了。
等到周幼吾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出来了, 衡哥儿眼睛一亮, 上前去仰着脸看她:“阿娘今天真好看!”
之后又嘟囔道:“不给阿耶看!”
“为何不给我看?”
隐隐带笑的声音传来,周幼吾发现自己比衡哥儿更快地转过头去。
宫人俱都福身行礼,衡哥儿气冲冲地抱着手,故意扭头不看他:“因为衡哥儿生气了。”
这几日总是不见阿耶,可他看着阿娘有时候看着话本子发呆的样子,又不好去问阿娘。
阿耶是不是像之前那样,突然又不见了?
那阿娘瞧着怪怪的,应当也是在伤心罢?
这下见着燕观,衡哥儿高兴之余不免有些委屈。
他是一个对情感需求特别敏感的孩子。
燕观一把抱起嘟着小胖脸的卷毛小郎君,亲昵地用鼻子去碰了碰他软嫩肉乎的面颊:“那阿耶怎么做,衡哥儿才会消气?”
衡哥儿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笑声道:“阿耶亲阿娘一下!衡哥儿就不生气了!”
这算是什么赔罪方式?
周幼吾一下子便绷紧了身子,眼看着燕观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憋了半晌只道:“我脸上有胭脂……”
燕观和衡哥儿眼中俱闪过几分失落之色。
不过燕观掩藏得更好,只颠了颠怀里的衡哥儿:“换一个罢。”
“那阿耶陪着衡哥儿和阿娘用午膳好不好?”衡哥儿伸出小胖胳膊环住燕观,语气里藏着些不满,“没有阿耶,衡哥儿吃饭都不香了!”
饶是燕观近日为着怎么才能叫媞媞与自己坦诚相待这事儿伤透了脑筋,乍听着这话也忍不住笑了。
这臭小子哪里吃得不香了,他抱着分明还觉着重了一些。
婉娘适时进来提醒:“陛下,娘娘,司天监算出来的迁宫吉时快到了。”
“走罢。”
周幼吾看着他朝自己伸过来的一只手,原本微垂着的眼睫颤了颤,抬
起来看着他。
随后两只手轻轻交握在一起。
燕观的手一如既往地干燥温热,可是周幼吾想着他这些日子的反常,心中却觉得忽上忽下。
前几日他人虽未曾现身,可是赏赐一样都没有少,还开了内库,叫她随意去挑选喜欢的东西放在今后要住的蓬莱殿。
因着此事,原本为了天子这些日子鲜少入后宫而传出贵妃失宠了的流言也自然平息了下去。
这便是天子吗?一念之间便能决定一个人的身家荣辱。
更多的是,他在牵动着自己的心神。
周幼吾承认这一点。
是为不知何时到来的悲惨结局而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是抓住当下,叫自己过得快活一些,也……不那么别扭一些?
周幼吾觉得聪明的人都会选择后者。
感受着自己的手被人轻轻地回握住了,燕观有些讶然地回过头去,周幼吾却对着他莞尔,好像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燕观原本因着这几日僵持而充斥着郁卒与冷硬的心猝不及防地便迎来了一场春雨。
有一朵小花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便盛气凌人地在他的心上开了花。
就像她一样。
衡哥儿有些困惑,虽然阿耶阿娘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两个人之间好像突然又有一种奇怪的,又让衡哥儿忍不住高兴起来的感觉。
蓬莱殿离紫宸殿不远,占地极广,除了大而疏阔的宫室之外,殿外院子似乎荟聚了天地灵气,树木葱郁,花草衔芳,她们一进去,便觉着一股裹着香气的清爽秋风拂面而来。
宫人们忙忙碌碌地收拾着行李,燕观就陪着她们站在庭院那一处月亮门下,看着那颗郁郁苍苍的石榴树,突然问道:“可喜欢坐秋千?”
衡哥儿眼前一亮,连忙点头:“喜欢喜欢!”
燕观觑他一眼:“没问你。”
衡哥儿不高兴了,衡哥儿决定要闹了!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周幼吾默默对衡哥儿说了句抱歉,随即点头:“喜欢。”
她难得这样毫不掩饰,坦坦荡荡地回应他。
燕观始终蒙着些阴霾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朗然笑意,好似云消雨霁,终见明月。
“过两日自秋狝回来后,我便替你扎一个。”燕观轻轻合着她的手,这样,大抵是一个好的开端罢。
他不怕等。
他知道了媞媞怕的是什么。
……再等等罢,秋狝过后,天气不冷不热的,穿上厚重庄严的祎衣时行祭礼也会好受一些了。
待到那时,媞媞便也会知道他的心意。
那么自然也会全身心地信任他,依赖他了。
看着阿耶与阿娘对望着,浑然不觉他们的宝贝蛋衡哥儿已经眼含泪水。
卷毛小郎君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个委屈,嘴巴一瘪,哇地哭出了声。
周幼吾跟被烫了一下似地抽回了手,声音有些不自然:“我,我去瞧瞧他们收拾得怎么样。你照顾好衡哥儿。”
看着她带着些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燕观意犹未尽地摩挲了下掌心,这样仅仅是牵着手便叫人心神荡漾,如沐春风的感觉,还不错。
可不比他一个人呆坐在含元殿好吗?
那他前几天为什么要别扭着不回紫宸殿?
燕观严肃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两个别扭的人,总要有一方主动才是。
燕观这么想着,却突然发现环绕在耳边的哭声没了。
他低下头,衡哥儿已经不哭了,随意抹了把小胖脸,幽怨道:“阿耶,你为什么不哄我?”
“嗯?”燕观便将他抱了起来,父子俩人那双形状不同,
瞳孔颜色却相似的眼睛相望着,燕观听见自己的声调微微上扬,这是他心情好时常有的一个小习惯,“你往常哭的时候,你阿娘都是怎么哄你的?”
这可多了呢。
衡哥儿掰着小胖指头认真数:“阿娘会亲亲衡哥儿,会给衡哥儿绣布偶娃娃,会给衡哥儿吃糖……阿娘和衡哥儿就是天下第一好!”
听着这小胖郎君颇为自豪地说出这话,燕观面不改色道:“往后少叫你阿娘亲你,你是男孩子,被小娘子亲得多了会长不高的。”
衡哥儿茫然:“可是阿娘亲亲,衡哥儿高兴。”
可是你阿耶不高兴。
燕观继续忽悠他:“那你今后就只能长得像进宝一样高了。”
衡哥儿很为难,他很喜欢阿娘亲自己,可是他的目标是长到阿耶那么高,像一座小山一样,多威风啊!
进宝……
虽然衡哥儿已经与进宝公公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但是他也不太想和他的好朋友进宝公公一样高。
见衡哥儿一脸纠结,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我不要阿娘亲我了。”
燕观十分欣慰,奖赏般地摸了摸他的小卷毛。
衡哥儿聪明地想,不用阿娘亲他,他去亲阿娘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