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如何了?”
燕观握住周幼吾的手, 发觉她指尖冰冷,像是握着块冰一般,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被天子满含威仪的一眼给扫到的黄太医努力稳了稳心神, 将方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道,还不忘补充:“得上天庇佑,小殿下的身子很是康健,这番撞伤并不严重, 只待小殿下醒来后微臣把脉重新开副药汤, 内服外敷双管齐下,想来很快就能恢复过来了。”
说完,他又拱了拱手, 满脸敬畏。
沉默听他说完的天子忽地轻嗤一声:“承天所佑?少将功劳推到贼老天身上去。”
他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周幼吾的手,力道之大叫她没心思再去胡思乱想,只不自觉地靠他更近了些, 却又被他下一句话而心神动荡。
数日的奔波叫天子本就冷毅俊美的脸愈发显得锋利起来,他说的话亦毫不留情:“太子身子康壮, 是皇后用心照料之故。你们不谢皇后,怎么, 还要去给老天爷烧香还愿?”
黄太医抖抖索索:“是,是,多亏皇后娘娘将小殿下养得好, 此番看似惊险,但小殿下底子好, 将养些时候便会好了。”
他可不敢在天子面前说那些个什么去地底下开路的话……
在爱子心切的父母面前说这些话, 那不是直戳人心窝子呢吗?!
燕观看着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睡着, 再也不复往日活泼爱闹模样的小胖郎君, 眸中神色一暗, 他伤的正是额头处,如今一圈白布包着,软嘟嘟的小卷毛也没精打采地垂了下来。
真是个小可怜。
清晖堂中一时气氛十分冷肃,周幼吾见他周身风尘仆仆,线条冷越的下巴上还冒出了青青的胡茬,这是往日爱洁的陛下所无法忍受的。
可她没有说叫燕观先回去,她知道,燕观此刻心中定然不好过,叫他此时离了衡哥儿,只怕心中会更不安稳。
再者……
从前衡哥儿生病时都是她一个人陪着,虽然她早习惯了一个人操心衡哥儿的事儿,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有了夫郎,衡哥儿有了阿耶。
她不需要什么事都躲在燕观身后,可在这样的时候,周幼吾也希望身边能有个陪着她的人。
婉娘带着人出去了,剩下的宫人们知晓现在陛下与娘娘心情定然不好,也不敢说话,只沉默着退去廊下等着主子吩咐。
黄太医去耳房盯着宫人煎药,只剩下一个进宝,沉默地抹着泪,想要上前去认错,却又害怕主子真的会厌弃了他。
“进宝。”
还是周幼吾见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他虽有错,却也是因进宝奋不顾身的一扑,才能叫衡哥儿没受更大的伤。
他对衡哥儿的心是同燕观一样的。
进宝听着她叫自己,虽然害怕得身子直发抖,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膝行几步过去:“娘娘。”
周幼吾察觉到燕观没来由地忽然绷紧了身子,虽说不解,手指还是轻轻在他手臂上敲了敲:“你跟着衡哥儿的时候一直都是很仔细的,这次怎么会叫他一个人跑去石阶上玩儿呢?”
她的语气只有疑惑,没有怪责与刻薄,进宝哭哭啼啼地就想回话。
燕观一个眼刀子刮过去:“好好说话。”
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也没学到什么本事,遇着事儿只会先哭,像什么样子?
进宝被燕观横了那么一眼,不自禁地将背挺得更直了些,老老实实地将事情给说清楚了。
周幼吾颦眉:“那莳花的宫人主动叫你去瞧瞧那丛芍药?”
进宝点头:“陛下很喜欢那丛芍药,今年雪大,奴才听着就有些担心,便跟着一块儿去了。”
生怕石梯上的冰雪并不能叫衡
哥儿失足摔落,先是在石阶上抹了猪油,又在亭子上摆放了藤球,还叫人故意拖住进宝……
到底是谁,心思这般缜密恶毒?
听出她呼吸有异,燕观慢慢替她拍着背顺气,声音是与他冷厉眼神完全不同的温柔:“不要害怕。这样的事。”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认真的肃意:“不会再有第二回了。我保证。”
进宝听着陛下对着娘娘如此低声下气地承诺,心中更加愧疚,都是他不中用,万一娘娘因此迁怒于陛下,又带着小殿下跑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
眼看着进宝面上凄风苦雨,嘴巴一张就要开始哭号,周幼吾及时点了头,那双潋滟灵动的杏眼里总算又恢复了些暖意:“我相信九郎。”
听她这么说了,身子不自觉绷紧了的燕观这才觉着放松下来。
随即便听到一声清晰的咕咕声。
周幼吾有些愕然地低下头去,那出门几日又被晒黑了一些的英武郎君面皮微微有些发红,解释道:“干粮吃完了……我急着回来陪你们,兴许能赶上用膳呢……”
后边儿的话在周幼吾的怒视下越说越小声。
“快起来罢,去换身衣裳。”周幼吾对着进宝哼了一声,这人委实有些不靠谱,下回不叫他一个人带着衡哥儿出去玩儿了。
好歹得带上闪电。
受宠若惊的进宝慢慢爬了起来,又听着周幼吾道:“再去尚食局……罢了,此刻多半顾不上了。你去蓬莱殿的小厨房,叫冬梨她们煮一锅红糖醪糟圆子来。”
燕观望着她。
周幼吾便又补充了一句:“别做得太甜。”
大卷毛郎君不爱吃太甜的。
威仪凛凛的冷面郎君霎时便柔成了一汪春水。
往日此时的尚食局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前来领膳的宫人见着乌泱泱的人都立在尚食局前的院坝里,原该热气腾腾的锅灶上一丝冷烟也无,更遑论什么膳食了。
那宫人吓了一跳,想拉个人问问,可大家面上都一片惶惶,哪里分得出心思来理她。
“婉女史,您看这——”
婉娘如今是皇后身边儿伺候的人,是位比三品的女史,沉着脸望向众人时,不自觉地就叫人心底生出些怯意来。
尚食局中掌膳馐的胡司膳心中暗恨,不知道是哪个嫌命长的竟然将手伸去了小太子那边儿,还将她们尚食局给拉下了水!
这会儿子正是各宫主子们用晚膳的时候,往日早就忙得热火朝天的厨娘们都跟个鹌鹑似的站在这边儿,哪里还能腾地出手来做饭?
“胡司膳,咱们也是老熟人了,我不为难你。只消叫我知道,这尚食局中何时做过猪油,又有人碰过这些猪油便好。”婉娘觑她一眼,“你堂堂司膳,按理说应当将整个尚食局的取用都心中有数才是。为何为着这一件小事儿都还要为难?”
说到后边儿,婉娘原本温柔客气的嗓音都陡然冷了下来:“若是耽搁了皇后娘娘的大事儿,你,连同这尚食局的人,又有几条命可堪相赔?”
胡司膳苦着脸,尚食局中各色山珍美味流水似地送进来,又得趁着新鲜做给主子们吃,这一来一去的,她盯着那些个值钱的货色还差不过。一锅猪油罢了,谁会放在心上?
不过这样说肯定是不行的,还好她事先有准备,叫那死心眼的丫头盯着呢。
想到之类,胡司膳原本紧皱着的眉头松展开来,叫一个模样稚嫩些的小宫人上来回话。
婉娘瞧她容色清秀,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说话谈吐却半点儿不小家子气:“回女史,三日前尚食局地字号的灶头上正好熬制了一锅猪油。因此物不为宫中主子所喜,因此只是做某些菜时才会用,奴婢便将其放
在了一旁的柜子上,谁要用时说上一声便是。”
婉娘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那小宫人,名唤白薇,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册子,翻了几页才说道:“这上边记载了,有尚食局中的李厨娘、王厨娘,还有仁寿宫中一位宫人前来领过猪油。”
被点到名字的两个厨娘连忙喊冤——
“奴婢只是用猪油做了碗阳春面,是河安公主指定要吃的呀!”
“奴婢,奴婢用猪油烙了些饼……但不是奴婢一个人吃的,大家,大家都吃了的!”
仁寿宫?那是太妃们如今所居的宫殿。
仁寿宫不比蓬莱殿,是没有资格自设小厨房的,可是有皇后娘娘敲打着,这尚食局从来不敢短缺了太妃和公主们的吃食,那宫人又为何会前来拿猪油?
婉娘面色一冷,吩咐身边儿站着的宫人们:“去,将那人带过来。”
空青被带过来时半点惧色都没有,对着婉娘时尚且笑得客气:“不知女史传唤,有何要事?”
说完,她才跟见着尚食局众人都只能顶着严寒站在院坝中一般,惊讶道:“如今正是各宫主子们要提膳的时候,诸位怎得还不快进去忙活着?有什么天大的事儿,比主子们的身子来得还重要?”
这话叫有些人心思一动,连忙小声附和道:“是呀,有主子出了事儿,难不成旁的主子就不吃饭了吗?”
胡司膳听了这话差些没被气死,为了不叫太多人知道,只说是有位主子出了事儿,未曾直说是太子殿下。
可这些蠢货也不能这般编排主子啊!
婉娘未曾理会那些人的窃窃私语,只道:“我瞧了记载的册子,你昨日来领了猪油,所用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