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了次日的机票,钟述闻压缩时间又去了医院一趟,紧赶慢赶在下午两点半到达机场。
“为什么先来成都?”他拧开一瓶水递给丁寻曼,“不是说你家在绵阳么?”
丁寻曼推开他,“不用。”又说,“我在这里打过一年工,而且……婆婆其实是成都人。”
钟述闻顺水推舟开了个玩笑:“哦,那你还是个混血儿了。”
丁寻曼反过来问他,“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看大熊猫?”钟述闻像是想到什么,笑道:“对,就看熊猫。”
“现在有点晚,过去不一定能见到了。”话虽这么说,他拿出手机打车,“去动物园吧,近一点,应该来得及。”
出租车上飞闪过四川一隅的景色,钟述闻坐在凉意沁脾的车厢里,眼前是与其他城市甚差异的高速公路,脑海里涌现出翻滚着的浮满辣椒的红汤、浓墨重彩的川剧脸谱、刀削斧劈的峻岭崇山,巴蜀方言也犹如在沸腾的火锅里涮过,噼里啪啦浸透着烫辣与酥麻,香淋淋地浇进人耳道里,但又神奇,这语言刚中带柔,再辛辣丑陋的字眼经那般语调出口也像娇嗔,似乎永远留有兜转的余地,便是四川人首先呈现出的待客之道。
这是他对这座陌生城市的最初印象,热辣的,像火舌舔过他的皮肉,或者心脏,烟熏火燎,煎得微焦,由内而外地热了起来。他想四川该是红色的,顶鲜艳的那种红。
进场后直奔熊猫馆,运气还算不,正巧有只熊猫仍在卖力苦吃,瘫坐在木头高台上,四周堆积围成圈的竹皮笋壳,一副吃喝不愁的憨态。
“不拍个照什么的吗,”钟述闻见丁寻曼兴致一般,有意引他说话,“据说早年四川村民经常能在山林见到野生熊猫的踪迹,是真的么?”
“别人不知道,但婆婆说她叔叔那辈有人远远见过,长得壮,很机警,爬起树来……”他指了指玻璃墙内的熊猫,“应该比它矫健很多倍。最重要的还是自由。”
“它这样不好么?”
丁寻曼自然也觉得这玻璃笼里豢养的动物圆润讨喜,“也许可以更好吧,反正如果我是它,我会更向往外面的世界,磨尖我的爪牙,和自然界的生物殊死搏斗,输了就死个痛快,不要人来掌握我的命运。”
“又在提死。”钟述闻面向他不太高兴地说,“你倒是死了,要活着的人怎么办?”
“不讲道理,我说的是假设!”丁寻曼呛他,“你没想过死啊?而且我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怎么样。”
“会有的。”钟述闻说。“至于我有没有想过死,你很想知道吗?那就说说好了。有过不成熟的想法,就那么一念间的事,过了就好了,应该只能算是一种正常的死亡冲动。但你要真死了,我不敢保证。”
不敢保证什么?丁寻曼没有追问。他急忙转过身,展馆里的熊猫也爬上树休息了,没话找话说:“我们换个地方吧,你还有要看的吗?旁边好像是猩猩。”
钟述闻适时地和缓氛围:“下意识提到猩猩,你是不是真的在讽刺我是黑猩猩?”
丁寻曼愣了一会儿,不禁笑了。
钟述闻抬起他的手,手臂上骇人的疤已经消得七七八八,这算是自己严格盯梢的功劳,心里有些欣慰,又预备稍稍刺他一下,好令他长记性:“洗澡的时候痛死了吧?一天两回药,加一回祛疤凝胶,滋味也不好受吧?自己作的。”
丁寻曼坦然承认,“很痛,但也算不了什么。”
话不投机,钟述闻撂下他气冲冲先走了。怎料没出两步即刻回了头,佯作不耐催促道:“不是看猩猩?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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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逛一圈,难忍烈日暴晒,于是出了动物园。后门的路傍近一条长河,又有绿荫遮蔽,钟述闻正想说笑要是跳下去肯定通体凉爽,话还没等出口,丁寻曼蓦然箭步冲前,丢出随身携带的红布包,如一只飞鸟轻盈翻越护杆,纵身一跃,“扑通”一声入了水。
钟述闻心跳漏了好几拍,继而狂跳如雷,不作他想,没有分毫犹豫跟着跳了下去。四面八方的河水把他淹没,他闭着一口饱含惊惧的气,寻了一圈不见丁寻曼踪影,河水远不似外表看去风平浪静,深难见底,更让他慌神,一片混乱中助听器被水流冲走,耳畔唯余水压之下加剧的耳鸣声,听感被剥夺,视线也模糊,三十多度的天气里他像是坠进冰窖。心灰意冷潜到水面,才看清丁寻曼拖着个溺水昏迷的男孩,艰难地往岸边游。
他们俩动静不小,引得稀疏的路人统统围聚过来,慌忙报了警,也有人打了急救电话。
丁寻曼上气不接下气地跪着,地面汇了一滩水,男孩双眼紧闭嘴唇发紫,呼吸微弱。他向周围求助,“有没有会急救的,他好像没法呼吸了!”
“我学医!”人群中挤出一位女士,“让让,帮忙把小孩摆平!”
男孩咳出几口水,神色好转。丁寻曼环视一周,在数米外的围栏旁发现同样湿透的钟述闻。小跑到他面前,略带局促地问:“你怎么也跳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钟述闻面庞惨白,额发嗒嗒滴水,崩溃地吼道:“我找不到你,我以为你死了!”
“上次也是,一个人说跟踪就跟踪,要是我没看到信息,你今天未必还能站在这里,团伙作案,你懂什么意思吗?意思是就算行凶的只有一个人,暗地里也会有外接内应,你就是逃,也逃不脱那群变态的手掌心!”
“哪怕你通知我一声,告诉我你要去救人,我就算不想你去,也不会像个傻子一样担惊受怕。”
丁寻曼扑上去抱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我看到有双手在水面挣扎,吓坏了,下意识就跳下去了,对不起,对不起,你别怕。”
“丁寻曼。”钟述闻突然笑了,“你现在欠了我一笔巨债。”
“什么?”丁寻曼从他怀里抬起脸。
“助听器。”他简明扼要地说,“丢了,在河里。”
“欺负残疾人,你良心过得去么?”
丁寻曼连忙捂住他的嘴,“别瞎扯!你算哪门子残疾人?你很好,一点问题也没有!”
钟述闻眯弯了眼,为找到了一副正大光明的镣铐,“总之,还不清你休想轻易离开。”
救护车赶到抬走了人,丁寻曼在警察走向他们时拽着钟述闻飞快跑了。
“哎同志!别走,怎么做好事还不愿意留名呢?”
吓!还不是因为职业病?丁寻曼拿出手机,从充电口里晃出些水,开屏一看,松了口气:“还能用。”
“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很重要?”钟述闻捏了捏他手里干燥的红布包,上面绣了只活灵活现的小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手机都没扔,单单这个……”
“下次告诉你。”丁寻曼迅速将它收回衣服内侧缝的暗袋,轻声细气道:“回去把衣服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