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高铁,坐大巴车一路颠簸到县城,穿过鳞萃的村庄和集市,再往里行驶数公里,人烟稀少处,群山环抱,就抵达了叮当山脚下。
车就此停下,丁寻曼取了行李,肺里吸饱了故土的气息,他站在钟述闻身侧,指着一座座山头,告诉他哪里物产富饶,哪里凶险,哪里他背着婆婆独自闯荡过。
山路狭隘,仅能供一辆小型轿车通过,假使对面有车驶来,必定会陷入彼此对望两难的境地。丁寻曼带他抄近道,走崎岖的泥路,七拐八绕,行李箱轮子凹槽里卡了许多秽土。过竹林时,他走在前,捡根树枝在落叶堆里来回试探,安全了才踩上去,叫钟述闻抓紧跟上。
“小动物很多的,要小心点。”他倒着走,面朝钟述闻,把婆婆讲的民间传闻分享给他听,“蛇修炼成蛟,入了海才能化龙。讨封的蛟借着河流之势奔入大海,期间必伴随狂风暴雨,这就叫走蛟。如果被人瞧见,喊了句好大条蛇,那它多年修行算是全白费了。”
钟述闻听了觉得有意思,指着路边巨石下满当当撑立的小树棍问:“这又有什么讲究?”
“这个嘛,你要听哪个版本的?”丁寻曼也躬身放了一节树枝进去,“科学点的说法吧,算是起个警示牌的作用,树枝倒了、发生变化,就说明大概率有危险了。”
“也有说用来祈福的,叫它撑腰石,保佑腰不酸背不疼,有贵人撑腰的意思。”
丁寻曼快步走起路来,时常有几不可察的声响,叮当琤琮,像两枚碰撞的玉石那样清脆。钟述闻又盘问起叮当山名字的来源。
“可能真的有神吧,”丁寻曼抬头仰望,站在一个凡人的视角,树荫遮盖了大半的天空,似乎他的世界就由这些绿色掌控,“叮当声响起的时候,一定要潜心参拜,否则就得罪了神。”
“不聊这些了,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表舅承包了几亩柑地?他那里也有别的果树,小樱桃,四川话叫恩特儿,不过现在有点过季了,我们可以去碰碰运气。要翻一座山头,你想去吗?”
钟述闻此行的目的就在于勘探丁寻曼模糊的内瓤,最好把他剜骨剥皮扒开来看个究竟,翻检那些经络筋肉究竟由什么组成,自然欣然同意了。
“他已经不住山里了,赚了点小钱搬进了城里。平时雇几个山民帮忙管理果园。我小时候皮,他不太待见我,所以这次去多半是偷,”他又问:“你敢不敢?”
“偷?”钟述闻懂了,“你肯定和他有过节,他怎么惹你了么?”
丁寻曼恍惚觉得自己再一次得到了偏爱。钟述闻说的是“他惹你”,而不是“你惹他”,那么笃定,两眼都传达出“只要你说出个所以然,不,就算你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也替你教训他”的意思。
他一高兴,一笑泯恩仇:“就是他嘴太坏,还说过婆婆不好,骂得挺难听的。”
“骂回去了吗?”钟述闻问。
“骂了,婆婆教我的,要逮着他最在意的东西骂,还要骂得声胜有声。”他人畜害地眨眨眼,“据说他早泄。”
“等等再对着他的树大骂一通,有这样的主人,还好意思授粉结果?骂得它们羞愧难当。”钟述闻一脸正经地陈述,“把它们也教训阳痿,让他休想赚到一分钱。”
丁寻曼笑得前仰后合,三步两回头,“钟述闻你怎么回事啊?”
四五月份是樱桃大量成熟的时节,现已凋零了大半,只零星剩些剔透的红果缀在绿叶之间,倔强又娇艳,丁寻曼不忍心苛责连坐了它们,这哪有一点阳痿的势头?一把薅下,用衣服三两下擦净,塞进了嘴里,尝过味道,熟甜少酸,薄皮嫩肉,放心让钟述闻也尝尝。
“这就叫胜利的果实吧。”钟述闻突然说。
丁寻曼简直要怀疑他被辣了一回打通了任督二脉,否则怎么字字都灵巧,字字命中他心坎,不仅让他解了气,还另有一种泛上舌根的甜意。他将兜里装满樱桃,东张西望,确定没人发现钻进两个窃果大盗,便拽着钟述闻狂跑一通,半道捎上甩在路边的行李箱,心虚且满足地往家赶。
行至半山腰,遥遥嗅到了人气,连绵的泥瓦房参差落矗立其间,鬓发霜白的老人坐在门前纳凉,稀罕地瞧着远远走来的钟述闻——新鲜血液、行李箱在这里可是新奇玩意儿。丁寻曼高声和他打了招呼,向钟述闻介绍说,住这的人大半姓丁,祖祖辈辈多少都沾亲带故,他私底下猜测也许是古时候哪个落魄家族上山逃难,于是在此扎下了根。现在仍居住着的,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户人家。
“这里勉强算是村头,再往里转两个弯就到了。”
钟述闻做好心理预设,料想丁寻曼的家大抵也和村口见过的房子相差几,不曾想居然还要更老旧一些。长期日晒雨淋,墙面被情腐蚀,爬满纵横的裂隙,久人住又致使霉斑肆虐,那对斑驳的木门上栓了一把锈锁,门框上贴着两幅褪色的对联,依稀辨出有“如意”、“吉祥”的字样。
丁寻曼一步跨上长满青苔的台阶,往衣襟里摸出他的红布包。
钟述闻终于得知里面装了些什么。有两枚磨损的铜钥匙,三张身份证,其中两张被剪了角,是不作数废弃了的,以及一个金灿灿的平安锁项圈。他讨来一一翻看,心想,难怪那个巴掌大的布包看起来鼓囊囊又沉甸甸,因为除了明眼可观的这几件东西,还装满了丁寻曼重若千钧、处诉说的思念。他每一次平凡的走动,每一次剧烈的震颤,都将牵起叮当作响的声音,这声音就乘风而起,飘往高空,如果真有天国的存在——那么会被对方听到的。
丁寻曼的奶奶叫杨翠曼。
丁寻曼改过名。
钟述闻脑海中响起丁寻曼曾经对自己姓名的解析:“丁香花的那个丁,寻找的寻,至于曼啊……是曼妙的曼。”
所以丁寻曼叫丁寻曼。
分明是寻找的寻,杨翠曼的曼。
“丁家宝……你原来叫这个名字么?”钟述闻伤神地酌量这名字的份量,他本应是沐浴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可过头的爱铸成了淬毒的刀子。“家宝。”钟述闻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宝宝。”
他珍重地、一缓再缓地重复,“宝宝。”
丁寻曼彷徨失措地夺回身份证,“你说什么啊……”竟羞红了耳根,慌张背过身用钥匙开锁。
推开门,一股腐朽的陈木味道扑面袭来,钟述闻第一眼就看到了摆放在桌子中央的黑白照片。蒙了一层细灰,却不妨碍他再次将照片上的脸认清楚,仔细记进心里。
“我又回来啦。”丁寻曼对着空气喊道。
他取了块毛巾打湿,边擦相框边小声嘟囔:“说起来我都没和你合过照呢,怎么舍得就这么走了。”
简单收拾一番,他带着一把铁锹和镰刀出了门,路过溪边,正值七月,水芹到了花期,不再适合食用。婆婆平生最爱就着凉拌水芹菜,必定要佐一碟辣椒面,在春夜里小酌一杯玉米酒。他择了一球水芹花,望向身后紧跟着的钟述闻:“闻到香味了吗?”
钟述闻指他手里握的野花,“很香,是这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