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指望车厢里的其他人能来搭把手帮个忙了。
从刚才开始，除了自己之外，这节车厢里乘客的反应就很不对劲。
就算一开始他被压着猛撞没人管，后来那大爷眼珠掉下来，小女孩的头颅在地板上乱滚，车厢里的人居然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哦不对，那对情侣看见地板上四处流淌的血迹，有些嫌弃地把脚抬了起来，似乎是不想鞋子被弄脏，其他人全都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完全没有惊恐、尖叫、躲避...........
这是一般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吗？
老大爷按好眼珠，抬起头，看到了林烨的位置，嘶吼一声往前扑了过来。
林烨退后一步抬起手，消防斧横在身前。
然而冷不丁的，啪，斜刺里一只白嫩的手掌伸了过来，往那大爷脸上狠狠扇了个耳光。
满是鲜血的狰狞脸颊被扇得整个歪了过去，那大爷踉跄一下，往前扑的势头一下子被打断，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好不容易抓住椅背稳了稳才没有摔倒。
一旁，刚按好女儿头颅的妇人愤怒地收回扇出一耳光的左手，一边冲着不死心又想往前冲的大爷吼道：“搞什么，没看到我家欣欣被你们弄成这样了吗，滚回去老实坐好！”
那大爷转过满是鲜血的眼珠看向她，喉咙里低低咕噜了几声，却见那妇人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盯着他又高高扬起手。
他缩了缩肩膀，居然真的认了怂，磨磨蹭蹭一步一回头，走到原本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虽然还是很不甘心，时不时还是往后瞟一眼，但确实是没敢再有进一步动作了。
林烨觉得自己几乎要表演个原地心梗了，那老大爷居然就这么被一巴掌打回去了？
那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他看着一塌糊涂的车厢地面，和虽然坐着却还是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老大爷，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往后面的车厢走。
论如何还是要再试试，即使不能进入另一节车厢，也要越过那老大爷，尽量靠近车门，等会儿停车的时候才能以最快速度冲出去。
他握紧手里的斧子，小心翼翼往前挪。
经过那大爷身边时，他全身都绷紧了，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袭击。
然而那大爷虽然呼哧呼哧恶狠狠盯着他，却还是顾忌着旁边的妇人没敢动。
林烨心里暗自庆幸，也暂时没有余力去仔细思考为什么这么生猛的老大爷会怕一个妇人的耳光，只希望这样的状态能再多持续一会儿。
真的，只要一会儿就行，眼看着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也差不多该停车靠站了。
然而在他经过那妇人身边时，却听她抬起头来叹了口气，有些奈地道：“年轻人，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也没你这么能折腾。车上也就你有个囫囵尸体，你就不能消停点安稳坐会吗？
“什........什么”?
林烨愣了两三秒才理解了话里的含义，他整个人愣了下，脑袋里突然轰的一声，铺天盖地的血色翻涌上来，他忍不住弯下腰，捂着太阳穴呻.吟出声。
数画面涌进脑海，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耳边轰隆隆的，似乎有数不清的人尖叫咆哮着从他身边跑过.........
是啊，双手骨折、钢筋刺穿胸口，那么疼，他怎么就能忘了。
温热的鲜血奔涌而出，虽然尽全力挣扎着，还是没法阻止生命渐渐流逝，那么绝望，他怎么就能忘了？
林烨睁开眼睛，低下头。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左胸上拇指粗细的伤口，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边缘的皮肉狰狞外翻着，有黑色的血痂覆盖。透过伤口，能看到自己已经失去活力不再跳动的心脏。双臂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着，左侧肩膀的皮肤下甚至还能清晰地看到戳出的断骨。
整件T恤，长裤甚至球鞋，都染满了凝固的鲜血，林烨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明明，已经死了。
然而奇异的，现在的他，完全没有感到疼。
仿佛被什么安抚，没有恐惧，只觉得异常平静。心里有个温柔声音告诉他，乘着列车往前，那是他该去的、灵魂安静沉眠的终点。
他抬头四顾，四周的乘客一个个跟他一样，浑身鲜血，身体扭曲，却神情安稳。透过车窗上的玻璃，可以看到车厢外已经不是正常的隧道，而是一片浓的化不开的，如墨般的黑色。
他心里并不是没有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不知道所谓的终点到底是哪里，自己到底要往什么地方去。
自己并不想死，他清楚地知道，却不知为何，很肯定地觉得自己应该就这么呆着，跟周围的人一样，随着列车去往终点站，那是所有死去之人最终的归宿。
叮咚，沉闷的铃声响起，让林烨疑惑地抬起头。
车门上红色的开门指示灯亮起，有规律地开始闪烁，列车的震动渐渐缓慢下来。
这是，要停车了？
林烨呆呆地看着明灭闪烁的灯光。自回想起车祸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确定列车将一路往前，绝不会中途停靠，就像那个老大爷说的那样，所有人都会在终点下车。那现在，这是？
滋啦啦，滋.....滋......
机械般的女声突兀响起，那声音就像是说话的人被掐住了喉咙，喘不过气一样，仿佛是午夜鬼怪电影的效果音：“乘........乘客..........们.........们请注意，列....滋啦....列车即将...........到达..........达..........滋啦...........请.........请...........”，断断续续的报站声终于湮灭在一片电流声中，四周重新归于沉寂。
林烨的心猛然揪紧了。列车这是要停了？门会打开吗，打开后外面会是什么情况？
列车在减速了，车厢外有节奏的运行声渐渐慢了下来，他不自觉地伸手紧握住了旁边的扶手，手指用力到有些扭曲，双眼紧盯着身前的车门。明明只是十几秒的时间，却漫长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车身微微震动一下，运行的声音完全停了下来，车门上红色的指示灯转成绿色，伴随着“叮”的一声，车门向两侧缓缓打开来。
嘈杂的人声随着车门的打开传入车厢内，林烨瞪大眼睛。
外面，是人来人往的站台。
明亮的灯光，光洁如镜的地面，嘈杂的人声。奇怪的是，车门外明明有很多乘客来来去去，却仿佛没有人注意到车厢里鲜血淋漓的这一群“人”，没人往车厢里看一眼，没有人试图上车。
车厢里的其他人也毫反应，就像完全没发现列车已经靠站开门，除了他之外，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没人往车厢外看一眼。
林烨四顾望去，车窗外仍然是一片漆黑，仿佛门外和窗外被形的壁障隔断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冥冥中的感觉告诉他应该留在车厢里，等待列车再次启动，可是车门外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景仿佛有致命的吸引力。
几乎是用了最大的力气，手指抓着扶手用力到几乎变形，林烨才硬生生压住自己想要走出车厢的冲动，让自己继续留在车上。然而，也许出去，就能回到那个温暖鲜活的世界？
门框上的指示灯开始闪烁，叮咚、叮咚，铃声响起，车门，即将关闭。
哗啦啦，衣物摩擦的声音响起，在车厢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比突兀。林烨猛然转头望向声音来源，却见原本坐在门口的那对母女，那位母亲已然站了起来。整个人半弯着腰，抓住扶手大口大口喘气，仿佛身上有巨大的压力压得她直不起身子。
她披散着头发，深深看了一眼林烨，咬牙转过头去，艰难伸出一只手抓住身边的女儿，然后向着离自己最近的车门的方向狠狠推了出去。
这一推用了很大力气，以至于她自己的身体因为反冲力向后踉跄倒了下去，直接摔在了地上，发出“咚”一声，听着就知道摔得不轻。小女孩却是顺着这股推力直接滚出了车门，在越过车门的一瞬间，凭空消失了。
那一瞬间，林烨脑海里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快的让人来不及抓住，仿佛本能般的，他猛地站起身，向着已经开始合拢的车门冲了过去，在车门闭合的最后一刻，一脚跨了出去。
砰，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
林烨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耳边有人扯着嗓子骂道：“戳着不动作啥，没看见挡道了，晦气”。
刺眼的光线让他缓了几秒才看清楚眼前的情形，自己竟然站在地铁站台上。周围人来人往，几步远处是那个刚才撞了他，现在正提着大包小包往前走的大汉，一边走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似乎火气有些大。
林烨心里一阵发懵，自己明明是上了车的，他记得很清楚，这究竟怎么回事。
低下头，双肩包还在手上，手机似乎因为刚才那一撞掉在了地上。自己从头到脚干干净净，胸上没有伤口，身上不见血迹，仿佛刚才那一切就真的只是场梦。
“现在紧急插播一则通知，紧急插播一则通知”，不同寻常的严肃语气让林烨抬起头来，望向地铁站墙上的大幅电视屏幕。
穿着深色职业装的主持人脸色肃穆，用沉重的语调快速播报着：“今日晚间10:13分左右，地铁三号线115次列车于进站时发生事故，第12号车厢在XX站脱轨翻覆，救援人员正在全力抢救，伤情正在统计。目前地铁三号线全线封闭，请尚在本站内的乘客尽快离开。再重复一次，请尚在站内的乘客尽快离开，本站即将暂停运营”。
脑袋嗡的一声，林烨盯着屏幕，整个人都呆住了。10:13，那是自己手机卡住的时间，115次列车12号车厢，那明明就是自己刚才应该乘坐的车次，是自己座位所在的车厢。
所以地铁翻覆并不是幻觉？但自己为何又不在列车上，难道是因为最后跨出了车门，所以逃过一劫？
地铁站里开始有工作人员指挥着乘客有序离开，周围的人群议论着播报的内容，开始往最近的出站口移动。林烨捡起手机，有些怔愣地顺着人流，被推着往外走。
晚上有些凉意，他走出站，被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上额头上都是冷汗。
咯嗒，开门声响起。屋里亮起起温暖明亮的黄色光芒。林烨关上门，把包仍在茶几上，整个人往沙发上倒了下去，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垫子里不想动弹。。
刚才走出站台，他脑袋发懵，直接背着包步行，慢慢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家。就算现在已经进了家门，他还是没能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其实已经死了，在熟悉的环境里呆了会，才让他渐渐有了些许还活着的真实感。
叮咚，手机有新消息提示，他打开看了一眼，是妹妹发来的：“哥，这个暑假学校组织支教，我就不过来啦，等下学期开学过国庆节的时候再来骚扰你”，之后是一个大大的可爱狐狸头像，吐着舌头像在撒娇。
林烨心口一松，慢慢缓了口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从小就跟着母亲生活，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跟继父结婚后，他跟继父的感情也是淡淡的，却意外跟这个没有血缘关系，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继妹相处的很好。
自从母亲两年前飞机失事去世后，父亲就带着妹妹回到了京城本家，据说那是个背景深厚的老牌世家。继父也表示会一直照顾他，但是他本来就跟那个家族没有血缘关系，也并不想借势给自己谋什么好处，便婉拒了继父一起回去的提议，留在了申城。
他已经是成年人，母亲留下的遗产和房子也足够他完成学业和正常生活，继父也就没有勉强。倒是妹妹十分不高兴，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每年寒暑假变着法过来找他玩。本来说好了这几天要来他这边住一段时间，现在看来，是要爽约了。
这样也好，刚经历了这么诡异的事情，林烨也有些心神不定，万一被心思细腻的妹妹看出什么端倪追问起来，他还真不好回答。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真的说了出来，又有谁会信呢。
屋里感应灯的光芒渐渐暗了下去，明亮的月光穿过窗棂，在地毯上倾泻下一片银白。林烨躺在沙发上呆呆看着那片银色，居然渐渐迷糊着，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