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糖从阳光里走来,走在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土街上。远处,阳光下的麦田流淌着绿色的光芒。天空瓦蓝,几缕白云漂浮着,袅袅炊烟扶摇直上,渐渐融入了蓝天的怀抱。
小河里踩水的鸭子鹅子们“嘎——嘎——”地叫着,潮湿的青草被牛羊们卷进嘴里,咯吱咯吱!此刻,牧羊人正躺在土地的阳坡面悠闲地吸着烟。
唐糖挽起裤管,三下两下爬到了草垛上。身体下面是去年秋天收回来的麦草。昨夜,一场春雨让麦草变得柔软、潮湿。唐糖曾亲眼看到它们生长在田野里面傲娇的样子,季节的变幻让它们由绿变黄,在经历了一夜高温后,麦穗害羞地低下了头,静静地等待镰的触摸。
唐糖躺下来,看天,宁静、悠远、湛蓝并透着明亮。麦草的清新在空气中流淌,他被吸引了,动了动鼻子,沉醉在清晨的阳光里。唐糖翻了个身,调整一下姿势,顺手拿起一根麦草放在嘴里咀嚼,凉凉的、竟有些清甜。他用指尖将稻草划破,想象着如何将它变成一只漂亮的指环。
有时候唐糖觉得很孤独,那是一种不一样的孤独,就像一颗长在田野里的小树,拥有整片田野,却没有伙伴。像一只失群的燕子,拥有整个天空却只能单飞。
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因此,他的生活里就只有妈妈和叶儿。有时候,他会把孤独说给小河里游泳的鱼儿听,他也会把孤独说给夜晚的星星听,但他,却不愿意把这份孤独说给武艺、梅子、阿树他们听。他觉得以武艺的智商恐怕很难理解他的这份孤独,而梅子,那个一向骄傲自大的女生,根本看都不会看他一眼。阿树就更加不用提起了,他的眼里只有他家的鸭群。
“唐糖?”一阵刺耳的尖叫钻进耳朵。唐糖听出来是武艺在叫他,武艺的叫声总是那样夸张,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一样。“唐糖?”武艺还在叫,唐糖烦躁的捂上耳朵,武艺的叫声越来越远,唐糖睁开眼睛,堵上嘴巴窃笑。他坐起来,看远方,远处的河面上阿树和他家的鸭子们正顺流而下。麦草垛摇晃得厉害,武艺蹿上来:“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这下被我逮到了吧?哈哈、哈哈!”“你干什么?”唐糖有些厌恶地用手挡住了脸。
武艺和唐糖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又同在桥头村小学五年一班读书。武艺个子不高,但很敦实,黝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他的头出奇的大,细长的身体托着硕大的头颅,就像田野里生长的向日葵。
唐糖站在高处眺望远处的葵花田,那么多向日葵像林立的士兵,整装待发。风吹过,那些金黄色的圆盘左右摆动。
一只小田鼠爬上去,拼命地啃食着向日葵,那是一只猥琐的小田鼠,它在葵花田里待了很久,起初它根本没有勇气爬上去,只是它的肚子不停地叫唤,叫得它心烦意乱。于是,它尝试着爬上去,它感觉自己爬得太高了,单薄的身体赤裸裸的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一只老鹰在葵花田上空盘旋,小田鼠的身体不停抖动着,它小心翼翼地向下滑,哧溜、扑通!小田鼠重重地摔在地上。
唐糖每次想起武艺的大头时,心里就痒痒,就会不觉笑出声来。路过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也不追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桥头村人经常看见唐糖一个人站在高处发呆,起初是不理解的,久了,便习以为常了。
每次,武艺晃动大脑袋讲话的时候,唐糖都会联想到田野里的向日葵。唐糖不想和武艺成为好朋友,可武艺却整天跟在他身后,他觉得武艺的脸皮很厚,厚到用锥子扎都不会出血。
“去摸鱼呗?”武艺说,哧溜!一股黏液被他吸进鼻腔。“不去!”唐糖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从草垛上滑下来。远处的麦田在微风中滚动着绿色的波浪,几只大鸟在麦田上空盘旋,鸣叫着。天空渐渐多了几丝云彩,忽远忽近,唐糖伸出手去触摸,指尖凉凉的。
桥头村民风纯朴,但也是彪悍的。村里唐姓居多,唐姓人家多数还遵循着祖训,对于一些旁姓或是外来人总是会心存芥蒂。
唐糖记得,是那场灾难夺去了爸爸的生命。那个时候他还很小,因此对于爸爸的印象是模糊不清的。
爸爸去世以后,唐家派来代表和妈妈谈判,她们希望妈妈能够遵循祖训,恪守妇道,为唐家创一个贞节牌坊。
那天,妈妈左手搂着叶儿,右手搂着唐糖,三个人战战兢兢地坐在角落里。叶儿很不听话的在妈妈怀里扭来扭去,唐糖一边用手擦着飞来的唾液,一边抬头看妈妈。妈妈脸色灰白,眼角低垂,卑微的样子让人心疼。唐糖记不清大人们都说了什么,只记得那天,唐家代表们的情绪都很激动,她们手舞足蹈,唾液横飞,有的甚至暴跳如雷。她们还骂叶儿是野孩子,唐糖挣脱开妈妈和她们理论:“叶儿是我妹妹,她不是野孩子!”
晚上,唐糖听见妈妈在哭泣,他想安慰妈妈,但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他安静地躺在妈妈身边,他觉得此时的自己是孤单的,妈妈是孤单的,天上的星星似乎也是孤单的,一切,在唐糖眼中都是孤独的。星星很亮,像眼睛一眨一眨的。唐糖伸出手握了握妈妈的手说道:“妈妈不哭,有星星做伴我们就不孤单了。”妈妈笑了,那一夜,唐糖睡得很香,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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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带着叶儿下田干活了。妈妈每天都会带着叶儿下田,唐糖要去学校读书,妈妈不放心她的女儿一个人在家。早饭很简单,玉米面窝头和一碟咸菜。唐糖胡乱吃了几口,拿起书包跑出家门。
高大的院墙遮挡了唐糖投向梅家的视线,老槐树枝叶茂盛,一条粗壮的树枝从墙外伸进梅家。唐糖很想借力爬上墙头,但,最终还是没有鼓起勇气。
梅子一家搬来桥头村的那年春天,连绵不断的春雨让冰冻的小河早早解冻了。唐糖几乎每天都赤着脚去河边,他坐在桥头,用脚丫蹚河水,水柔柔地、静静地、让他的心里泛起暖意。偶尔,有几只鸭子游过来,它们时而把头伸进水里,时而伸长脖子望着唐糖嘎嘎的叫。
唐糖拿起石块朝鸭子丢过去,鸭子不在张望,调头向远处游去,水面上留下了荡漾着的波纹,一圈大过一圈。唐糖起身,见一枚绿色的鸭蛋镶嵌在岸边的青草里,他伸出手。“别动,那是我家鸭子丢的蛋。”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唐糖回头,一抹红云飘过来。
一个皮肤如雪般白皙的女孩跳进他的视线。女孩有着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粉红的脸蛋上镶嵌着一对深深的酒窝。脑后那束晃动的马尾辫让她看上去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唐糖木讷地缩回手,女孩跳过来,把那枚绿色的鸭蛋举在眼前:“这是我家鸭子丢的蛋。”说完歪着头等待唐糖解释。唐糖不理,转身拾起地上的鞋子。风吹过,女孩伸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咯咯地笑了。
天空飞过一群燕子,唐糖听见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回头,见她仍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唐糖收回目光,望向远处的麦田。“喂!你叫什么?”女孩喊道,唐糖不语,大步流星朝麦田深处走去。
女孩看着唐糖远去的背影:“喂!我叫梅子。”唐糖甩掉脚上的鞋子,蹚过潮湿的青草,蹚过清凉的河水,走进了勃勃生机的春天。
夕阳染红了村落,远处的田野在黄昏时分变成了墨绿色。湿漉漉的土街,湿漉漉的叶子,一大片湿漉漉的云彩遮挡了湿漉漉的夕阳。
晚归的羊群涌上土街,潮湿让沸腾的土街变得温和。牧羊人怀里抱着羊鞭,紧跟在羊群后边。整个下午,他看着他的羊们把新鲜的青草卷进嘴巴,咯吱咯吱的咀嚼,青草在生灵嘴里打个滚后被送到了肠胃。吃饱了的生灵安逸的趴在地上反刍。阳光略过云彩,停留在蓝得透亮的地方,那会儿它便是最充足的。这时候,牧羊人可以怀抱羊鞭躺在土地的阳坡面吸上一袋烟,或者打个盹,做一场美梦,这些都是很惬意的事情。
“羊回来喽!羊回来喽!”唐糖跟在羊群后面挥着手臂喊着。主人打开栅栏迎接自家的生灵回家。唐糖叫着,直到最后一只羊进了羊圈。牧羊人便笑:“唐糖?明天不要去学校了,跟着我一起去放羊吧?”唐糖撅起嘴巴说道:“我才不呢!”牧羊人笑道:“放羊多好呀!赚了钱娶媳妇,哈哈!”唐糖摇头,说:“你放羊赚钱娶媳妇,娶了媳妇生娃娃,生了娃娃去放羊。”
“唐糖,你妈和叶儿等你吃饭呢!”桥头村叫二毛子的喊道。唐糖应着,跑到土街。二毛子担起扁担,朝井台走去。
桥头村西头有一眼老井。那是一眼很老的井,老的没有人记得它的年龄。人们只记得,有了桥头村那会儿老井就在了。
那口老井就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静静地坐在村头,有人说它有灵性,它不但养育了桥头村人,也见证了桥头村的生生死死,婚丧嫁娶。也有人说它确实不是一口普通的井,只是还说不清楚它为何不普通。
那年,桥头村里来了几位领导模样的人。他们坐着小轿车,头发梳理得井井有条,身上穿着电影里才能看到的衣服,还有,他们脚上油光铮亮的皮鞋。
这些人有条不紊地从车上下来,用高傲的目光打量着桥头村的一草一木。他们没有在其他地方停留,径直走向了村头的老井。桥头村人放下锄头和镰刀远远的张望着,有些胆子大一些的索性跑过去围观。村长闻讯赶来,并和那些人一一握了手。
唐糖钻进人群。村长谦卑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妈妈,妈妈面对唐家代表时候就是这般模样。尊敬,略带着几分惶恐。此时的村长也是一样,尊敬中带着惶恐。
几只大雁从人们头顶飞过,留下了几声孤独的鸣叫,唐糖觉得妈妈是孤独的,村长是孤独的,叶儿是孤独的,大雁也是孤独的。他们的内心深处都有着一种无法言表的孤独。
那些人并不在意村长,他们把他抛在一边,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村长的表情有些尴尬,黯然地蹲在老井边上。
两个带着金丝边眼睛的人,从包里拿出来一面镜子,围着老井转来转去。二毛子问身边的人:“他拿着镜子照什么?”那人摇头道:“不知道。”
武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了唐糖身后,他用手指头捅唐糖后背上的破洞。唐糖感到脊背一阵刺痒,伸手抓了抓,武艺就在后边痴痴地笑。唐糖回头,瞪着眼睛看着武艺,武艺把大脑袋扭向另一边,佯装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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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在天上盘旋一会儿飞走了。村长始终孤独地蹲在角落里吸烟。桥头村的孩子们离开大人们得视线,围着小轿车跑着,笑着。
很久,带金丝边眼睛的两个人收了镜子,摇着头,叹息着朝小轿车走去。随行的人见状也陆陆续续跟着上了车。马达轰鸣,车子远去了,土街上留下了一股热浪。
村长站起身,傻傻地望着远去的车子。人们涌上来问:“那些人是城里的领导吗?他们来桥头村干什么?”村长挥挥手:“都散了,散了吧!”二毛子叫道:“你还没告诉我们那些人拿着照妖镜干什么?”
村长怒了,喊道:“你知道什么?什么照妖镜啊?那是放大镜,显微镜,懂吗?还照妖镜,照你呀!”“哈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二毛子红着脸执拗道:“随他什么镜子吧!你就告诉我们他们这是干什么呢?是要毒害我们桥头村吗?”村长飞起一脚踢了二毛子屁股,骂道:“害你?害死你!人家那是来考察的。滚回去干活吧!”二毛子捂着屁股跑了,不过他说:“不是害我们最好,不然老子让他好看,哼!”
唐糖钻进厨房,拿起葫芦瓢盛了凉水,咕咚咚,一股冰凉顺着喉咙滑到胃里,感觉舒服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