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三攴衰老了许多。在刚退休时,他还意气风发地上围场骑射,没猎到熊,只射了一两只兔子,回家之后就起不来床了。这么多年殚精竭虑,身体透支得厉害,一放松就跟断了弦似的。
孙子凌宣衣不解带伺候了几天,祖父身体略微平稳了,他的爹娘也从山东乡下赶到京城,一家团聚,其乐融融。
潜伏于山东乡下的凌余睿凌大爷其实也是考中了举人的。当时贾敬刚刚中了进士,成了万里挑一的文武双全精英,凌三攴当时只是领尚书职的侍郎官,在太上皇的指示下把贾敬逼入御史台,断了他入阁之路。而凌三攴的儿子便是代价,终身不得入仕。
也正因为儿子不能当官,皇帝补偿他,凌三攴火速登天:三步并作两步,从侍郎而尚书,从学士登顶为首相。
凌三攴也没有辜负两代皇帝的信任,打造出了十年无饥馑,万里无灾荒的盛世风光。
对比“赵国首相无善终先例”的尿性,凌三攴能得以平安着陆,可知其手段之辣,算计之精,后路之深,可为千年第一。
自凌三攴病倒后,来探望老同志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有:代表皇帝的太监数人,王爷、公爵及以下三十,将军二十,青年储备干部一百五十,地方势力若干不详,甚至还有国际友人,如宫布。
皇帝更是三天问药,五日询医,恩宠备至。新任大学士何庥虽然没有上门请教,但也自以为得计地一口吞下了凌三攴的各路安置:比如胡安明明是凌宣挖掘出来的,但何庥却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再比如《煌言报》成立发行是凌三攴做的,业绩却放在了何庥名下——日后出了事自然也是何大学士兜着。而主编贾宝玉根本就是凌宣的小跟班,而何庥却以为他是皇帝控制贾府的暗子。
凌宣甚至没有出面,一切就安排好了。凌宣一度怀疑何庥是将计就计,否则天下居然还有这么蠢的大学士?那个贾宝玉明显有问题,难道你都不打算查一下?
第一期《煌言》刊登了老衍圣的绝笔,以及无数哀悼老孔的对联、诗歌和散文。大力歌颂了朱熹、二程、王阳明等学者的“学术成就”,报道了皇帝陛下的文治武功,大量篇幅介绍了凌三攴的功业,登载了国子监祭酒的长文悼念先帝和建国先烈。
总而言之,这个煌言除了体制内的人会读,以便摸索政治风向,赶个时髦,或者揣测上意;老百姓看不懂,也没兴趣。唯一稍微可能引起老百姓兴趣的“小说连载”居然登载的是某个侍郎模仿金荣的剑仙小说写的“蜀山剿魔”,说书人已经被撵走了,也没个宣传渠道……于是翻了个水花,煌言报即沉没于最新版“时文集赞”(举人进士范文一百篇)的巨大轰动中了。
凌宣将煌言首刊放下,这个爷爷的秘室现在归他了,真好!大权在握,秘密在手,血脉相连,文气传承的感觉真好!凌宣站在窗口向外看去,犹如站到了世界之巅,俯瞰着芸芸众生,无喜无悲。
入秋的后花园有很多活儿要做,那几个瘦皮猴儿手脚倒是勤快,凌宣总是能看到他们在忙碌,似乎天生就不晓累。
或许吧,一字不识,万事不知,终身呆在方圆几里地内,不出仕不远游不发财不惹事,种田或做手艺,平安平凡平淡平和,无惊无险无奇无聊过一生,也很好吧。
案牍之劳形,俗务之累心,丝竹管弦难为听,家长里短坏人情。何必?
这个秘室最大的财富,是凌三攴藏着的为官三十载所见所闻记录。包涵着百官千吏,宫闱秘闻,奸臣忠臣能臣庸官,太监宫女杂役,只要涉及重大政治事件,事无巨细,凌三攴都会记录下来。
比如去草原签一体化意向,提议是谁,秘书是谁,皇城司谁,甚至驾车夫也有名字留下!蒙元接待者,导游谁,谈判地点过程,对所有蒙元赵国的高官的评价,对一体化进程的预估,皇帝的看法,百官的言论,厚厚几万字。
这是一本史书,当然有些个人看法,完全和朝庭公开意见相悖,还揭露了某些人表面一套,私下一套——比如先帝和现任……
读着爷爷的冷嘲热讽,凌宣想,如果这个东西泄露出去,就是大地震。不要说皇帝容不得,百官容不得,贵族容不得,就是自己读着都害怕。
为什么爷爷会写下这么个东西?万一被人看到,岂不是祸遗后代?
凌宣自然不能理解干了无数阴私之事的谋略家——凌三攴——之无伤大雅的癖好:得意了一辈子,干了许多不能为外人道之事,或者绝不能为朝庭承认的事儿,诉说欲是如此强烈,比锦衣夜行还让人难熬!又如地下放光,水里化冰,火中燃烧……幕后黑手心有不甘啊!
哪个英雄人物不想留名青史?在浑水一样的赵国政坛厮杀,斩获无数,也吃亏无数,心里不免有委屈,甚至是冤情,何妨记录下来以待后人解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