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飞的雪夜，北平一道偏僻的小巷中的街灯忽明忽灭，在光线下纯白到近乎透明的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到一件灰色呢子的大衣上，融成水汽，转瞬间便化为不见。
宋闻清呵了一口气，抬眼稍稍打量了一下四周陌生却又熟悉的景象。他从二十岁开始经营药茶生意，一直辗转于全国各大城市，今天是他第一次在抗战之后回到北平。想到此处，他不禁握紧了手中提着的药包，这几日的天气愈发的冷了，真不知阿莲的身体怎么样。
在他的眼前渐渐浮现出妻子那模糊的身影，宋闻清的心底更是归心似箭，于是这位容貌俊朗的青年又加快了归家的脚步。
从1931年日寇强占东三省，他背井离乡的日子算起，已经十年有余。十年间，他似乎再未这样畅快的呼吸过了，凛冽的风、苍白的雪，一切是多么的祥和宁静。他一路走来，看到多少条街巷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竟令他有了人间美好之感叹。
可惜，天不遂人愿。
北平注定不会安静，或许说，这原本就是一个不属于平静的时代。
枪声。
激烈的枪声。
宋闻清走过大江南北，在军阀割据时、在日寇横行时，他应该早已习惯这刺激人类耳膜的声音，唯独在此刻，仿佛还在遗世独立的北平城，出现了这伴随着杀伐的子弹。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要快些回家，否则会成为这群人的枪下亡魂，于是他开始飞快地跑起来，可这交锋的声音仿佛跟随着他一般，竟然愈演愈烈，好像近在咫尺。
正在此时，边的黑夜中跃出一颗火花，堪堪掠过他的耳侧，宋闻清只觉一阵轰鸣和麻木之感袭来，在原地怔了许久，回头才发现它已射至墙边，落下一个黑色的、在低温之下弥漫着嘶嘶硝烟的洞孔。
宋闻清听见脚步踏在雪层上沙沙作响的声音，时间和感觉都在这嗡鸣之中被限放大，他嗅到微凉的血腥味，它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宋闻清抬手抹了一把右耳，指尖立刻粘上了温热而黏腻的液体。
黑夜里看不清颜色。
但他曾数次见过鲜血。
宋闻清踉跄着退到墙边，他的呼吸越来越重了，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实在令人窒息，仿佛在下一秒死神之手就将扼住他脆弱的喉咙。
一双黑布鞋出现在他的眼前，它在洁白的雪地里显得十分突兀。
来人套着一件黑长衫。
上面是一张十分清癯瘦弱的脸，很难想象这家伙现在正拿着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微冷的月光从重重叠叠的灰云间透出来，勾勒出对方脸庞上锐利的轮廓，宋闻清这才看清楚他的眼睛，这双眼睛虽然表面上毫感情，但在它的底色里依然闪烁着温和的光，多年以前，他曾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一夜真是奇幻至极。
他原本只是普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就遇到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枪战，还几乎因此丧命，现在阴差阳遇到了其中的一个人，居然是自己的老同学。
不。
不仅仅是老同学。
“伯明[1]，没想到是你。”他的声音很低，将近可以在这片薄薄的空气中消散不见。
我也没想到是你。章阳。
但宋闻清只是微微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认为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了，于是二话不说便拖起章阳的胳膊，埋头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布鞋和靴子同时踩进积雪里，落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断断续续地延了一路，所幸的是，雪下得很大。
二人之间沉寂着，这是从学生时期就形成的默契，宋闻清没想到自己能再次见到章阳，他的内心不是没有欣喜，可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恐惧又被压上心头——章阳刚才在干什么？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他怎么会——正当宋闻清思绪万分之际，一株干枯的梧桐抢先映入了他的眼帘，旁边那一座不大不小的四方院子，便是他的家了。
也不知道阿莲睡了没有，看到自己这番模样，还带着一个陌生男人回来，岂不是要大吃一惊？他在心中一边想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大门。
直到插入锁孔的那一刻，他的双手才停止了颤抖，宋闻清知道这并非因为寒冷。
幽暗狭小的街道上，月亮又隐匿在灰云的身后了，只有这两条被拉得长长的身影，一眨眼间便消失在街旁。
宋闻清将章阳拉入门后才大喘了一口气，他忙从院角寻来几块木板，想将门死死堵住，可一只触感冰冷的手却阻止了他的行动，它的骨节分明而有力，紧紧地扣住了宋闻清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