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此埃米尔的危急时刻,有人来敲门中断了西里尔对好友行凶。他总算还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在外人跟前同个阿拉伯人如此打闹不成体统。侥幸逃过锁喉杀的哈木宰却摸了摸脖子面露遗憾之色。
一个十来岁满脸雀斑的红发少年提着桶热水走进房间,说古尔根侯爵夫人让他过来伺候骑士大人洗漱。
但西里尔这时还不想洗,而且更不想要个陌生男孩来帮他洗,于是便让男孩把木桶放下人可以离开。可男孩却扭扭捏捏放下桶子还是迟迟不走。哈木宰注意到他的异常举动就生了戒心,他因为个人经历缘故对刺客之流高度敏感。
“你有什么事么孩子?”连西里尔都没注意到哈木宰什么时候已经抽刀在手,撒拉逊战士的舍施尔弯刀在电光石火间已经架到了雀斑少年细瘦的脖子上。贝济耶乡下出生长大的小孩哪见过这阵仗顿时吓得尿了裤子。西里尔闻着房间里洋溢的尿臊臭,皱着眉头一时不知道该骂哪个。
“对不起老爷,我真的没有恶意。我什么都没干。”男孩两根火柴棍似的腿抖成了筛罗,语伦次地求饶,“您仁慈宽厚饶了我吧。”
“我看你不像没事的样子啊。好像有话要说?”哈木宰抬起了半根眉毛,尽管他现学现卖的奥克语接近惨不忍睹却不妨碍他对自己的第六感很有信心。
雀斑少年看上去张惶得腿都软了,要不是脖子上卡着哈木宰的刀,他估计都站不住立马能跪下来。
西里尔也开始注意到男孩不大对劲就问他:“你有话跟我说?”
少年的眼珠子在西里尔跟哈木宰两人间转来转去,看上去犹疑不定。西里尔大手一挥:“这位埃米尔是我朋友,他是位正直的阿拉伯王子,我跟他之间没有秘密。你有话就直说,不必避讳。”
少年闻言只能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具实以告,原来他是附近农庄里农民的儿子。他上头还有个哥哥,已经加入了农民起义军,“我知道您是代表上帝的圣骑,一个人就能杀死一支军队,我哥要是碰到了您和您的军队就死定了。”他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大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可大人,我哥他们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真的没活路了,横竖都是个死,要么饿死要么被领主老爷吊死。不然大家哪有那么大的胆子作这种掉脑袋的事呢?”
哈木宰眼看这小子都快把鼻涕滴到自己的宝刀上,赶紧收刀入鞘,扭头就朝西里尔丢了个嘲讽的眼风:“一个人就能杀死一支军队的圣骑士阁下,对此您怎么看呢?”
西里尔决定视撒拉逊人的嘲讽,他盯着那个瘦弱的少年问:“你哥也在叛军里,那你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男孩摇着脑袋,他因为瘦得实在皮包骨,脖子细得跟大脑袋不成比例,一摇头看上去都让人担心他的细脖子折断了,脑袋会从肩上滚下来。
“不清楚,我……我只听说有很多人,远近的农庄都造了反。很多小庄园主都带着家人来城堡避难。”
听到这里哈木宰双肩一耸:“我说怎么偌大个城堡,连给军官的住处都腾不出来还得把咱们带来的人往镇里安排住宿。”
西里尔则越听越火大,叛乱的地区比他想得多,情况比泰纳曼伯爵汇报得严重得多。
“去年冬天这里死了很多人,没有东西吃。穷人们只能去雪地里捡草根和麦穗,捡着捡着不少人就冻死在雪地里了。一整个冬天人们像老鼠一样死去。您知道,肚子老饿着人更容易冻死。”少年绞着自己的手指头,好像恨不能把它们绞下来,“农庄里的牲口都冻死了不少,马夫穷得受不住把马草偷去给他的老婆孩子当铺盖。后来马瘦了被人发现这事,老爷把马夫连同马夫老婆一起吊死在了白地上。死人一直挂到了春天。”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逃荒?”西里尔阴骘的独眼盯着男孩,嚆矢在一边的椅背上淡定地梳理自己的羽毛,旁边放着令它感到厌倦的肉干——而这里的农民们整个冬天都未必能吃到一块肉脯。
男孩局促道:“老爷不让逃荒的,大家都逃走就没人种地了。有地的人地也卖不掉,周边没人要收贝济耶的地,这儿税比别处高一大截子。”
可在泰纳曼报给自己的税单上,贝济耶的账面税入可比周边地区都低了一大截!西里尔越听越火大,心里一股恶气直往上冒:“行了,我知道了。”他想先把男孩打发走。可对方却像抓住了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死不肯放。
“您能不能不把他们杀光?”男孩一脸哀求望着西里尔,“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只是普通农民不是强盗。”
“普通农民不会吊死税吏!”
“管事的自己给农民加税,老爷的税金本来就比别处高得多,派到乡里的税吏还要再往上加码算上自己的抽水,他们恨不能把穷人的骨头都吮干净。”
“你自己有没有加入叛军?”西里尔突然问。
这问题把雀斑少年吓得朝门口退了两步。
“不,我绝对没有。骑士老爷,我发誓我只是个来城堡里帮佣的,我母亲是侯爵夫人的洗衣妇。我哥他虽然加入了叛军,但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我们家里还有两个妹妹,我得照顾她们的死活。”
“你几岁了?”
“我今年十六岁。”但他看上完全不像十六岁,常年的营养不良让这个男孩看上去只有十三岁左右。
“十六岁可以参军了,你干嘛不应征?入伍当兵也有津贴吧。”
男孩面色尴尬,羞赧让他连耳朵都红了:“像我这样的人去参军不会有什么好事,而且这里的常备军常年缺饷。当了兵也未必拿得到钱,家里反而少双能干活的手。”
西里尔实在法理解为什么泰纳曼能蠢到连军饷都拖欠,难道他笃定了朝廷会帮他兜底,皇帝总要派人来给他擦屁股吗?
“行了,你出去吧。”他疲倦地用下巴指了指门。可那红发小子不是一般得固执,尽管吓得牙齿都在打颤,还是坚持恳求西里尔不要斩尽杀绝把所有乱民都处死。可这件事西里尔就算想管也管不了,他来贝济耶郡唯一的任务就是平叛,平叛完毕后怎么处理后事得由地方上的执政官来决定,他并不具备发言权。
按照帝国律法,古往今来只要是参加了叛乱的暴民就只有死路一条,可调节范围只限于具体处决方式。西里尔是个军人不是管理民众的行政长官,即便他对贝济耶郡农民的悲惨遭遇深感同情,但他依然不情愿直接干涉泰纳曼的职责内事务。他虽然名义上是共治之主,推恩敕令实际影响到的封领遍布帝国各个角落,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要是在贝济耶越俎代庖,那么论出发目的为何都会在其他需要缴纳三一税的地区引发连锁恐慌和不满,届时只会招来穷尽的麻烦。
“见鬼,该让那小鬼把地擦干净的。”本来贝济耶的现状已经够让西里尔头疼,现在自己下榻的房间里还被人吓得留了一大滩黄尿在地板上,滂臭味实在呛鼻子得很这还怎么睡觉?
哈木宰看西里尔那盯着地板生可恋的眼神就想笑,“要不要来我房间睡?我不介意咱们挤一挤。”
由于事先通知了要安排两间相同规格的上房,哈木宰的那间一点不比西里尔自己的差,就是窗户对着钟楼有点煞风景。还好军队开拔都赶早,等不到他们去听那震耳欲聋的晨钟。西里尔从不是个讲究人,将就着跟哈木宰共用一个盆草草洗漱完以后就大手大脚把衣服脱了,换了件细麻睡衣就抢先去占床。
哈木宰看这位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不免气笑。走到床边一巴掌就拍到西里尔屁股上让他往里头让让,哪有跟人借床还睡正中间的。等唇枪舌剑又吵了几句,总算吹了灯一同睡下,他就听西里尔老半天了还在那头叹长气。哈木宰被隔壁枕头的长吁短叹也搅得睡不着觉了,索性单手撑起脑袋盯着西里尔后背。
西里尔跟背后长了眼似的,都没翻身就瓮声瓮气地啐哈木宰大半夜不睡觉是要扮鬼么?
作为回敬,哈木宰拍着胸脯说这辈子还没人在他床上叹过气,西里尔开的这个先例让他很没面子。
西里尔还没蠢到听不出这是个黄段子,他回手一肘子捅在阿拉伯人的下肋上让他闭嘴,声音里却带着笑意。年轻的骑士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他心里明白好友是想让自己别老钻牛角尖,可有的事真不是他想不烦恼就能不烦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