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韩大江只要一想到这位孙副科长,就在心里骂他,暗中大竖中指。
徐大科长的最终处理结果是,先让韩大江回家休息一个月,在家里好好地反思反思,写个检讨,一个月之后等厂里的另行通知。
从科长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天空正下着蒙蒙细雨,韩大江感觉胃里好像有一只恶心的蝙蝠,正在撕扯着自己内脏,脑海中一片混乱,脸色死灰,就像一条挨了打的土狗,心里充满了悔恨,看上去非常的绝望,像个走投路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思忖片刻,决定还是先去老厂区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那个地方早已经废弃很久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油夹杂着铁锈和雨水的味道,韩大江拖着疲惫的脚步往老厂区走去,迎面的风掀起了他身上的西服外套,也吹乱了他平时精心打理的二八开发型,但是此刻他已经没有任何心情去管什么发型了,他将一只手插进裤兜里,微弓着身子前行,尽量避开熟人的目光。
走了大约有十来分钟,韩大江来到了废弃的老厂区,这个地方十分的荒凉,杳人烟,只有几条野狗在不远处徘徊,周围是尿液和狗屎的气味,他坐在一个水泥台阶上,坐在冰冷的雨中,缩成一团,点燃了一根烟,边抽边看着阴沉的天空发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让厂里直接打发回家,还是“流放”到别的部门上班,或者干脆回到老地方,干那又脏又累的活。
抽完了烟,韩大江闭上了眼睛,试图放空自己,试着不去想这件糟糕的事情。
这一刻,韩大江觉得自己又一次地变成了一个笑话般的存在、又一次地成了别人眼里的一个笑料,而他的生活也将跟着一起陷入一个非常糟糕的境地、陷入一片愁云惨雾,婚姻如此,事业也是如此,他不知道回去后该怎么面对老婆孩子、面对父母、面对身边的熟人和朋友。
一直到现在韩大江还清楚地记得一件小事,那是三年前一个明媚的四月天,春风和煦,他在销售科已经上了大约有一个月的班,那天晚上下班回家后他特意换了一套深蓝色的西服,英姿飒爽地去了父母家,他的到来让父母很意外,也很开心,因为儿子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去了。
屋子里充斥着一股咸肉炒大蒜的香味,韩大江咽了咽口水,那是自己小时候最爱吃的一道菜,他脱下了外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觉得浑身轻松,家里还是老样子,六七十平方米的空间好像永恒地凝固在70年代的气息中,没有任何改变,时间仿佛静止了似的。
客厅里放着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一个条案,一个破沙发,这几样老旧的家具早已被时光磨损,看上去有点脏兮兮的,条案正中间供着观音菩萨像和香炉,菩萨的左边摆着一台老式闹钟,右边摆着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彩色电视机,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这台彩电是他大儿子、大孝子给他买的,以前一直是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客厅的水泥地面斑斑点点坑坑洼洼,宛如一张麻风病人的脸,一只怎么也长不大,却又怎么也死不了的老土狗颠颠地跑到他的脚下,一个劲地撒着欢,墙上挂着一副毛主席肖像,论你站在客厅的哪个角落,都能感觉到他老人家那双慈祥的眼睛正微笑地凝视着你,肖像的旁边是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爸爸没事的时候,喜欢手持放大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上大半天,一副希特勒想要征服世界的样子,其实他是在寻找往昔的光辉足迹、寻找分布在全国各地的老战友们。
韩大江的爸爸是一名中国军人,打过小鬼子,参加过淮海战役,上过朝鲜战场,是周星驰电影里那种怎么死也死不了的角色,早期是国民党,后来弃暗投明了,地图的旁边是一张黑白全家福,镶在一个木制相框里。
全家福上一共有五个人,是在韩大江十岁时照的,爸妈分别坐在两把椅子上,自己和哥哥站在他们的旁边,最小的弟弟坐在妈妈的腿上,笑容灿烂,从穿衣服上就可以看出来,这张照片是在冬天拍的,只可惜这个备受全家宠爱的小弟弟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跟小朋友在野外玩水时淹死了,这件事对当时全家每个人的打击都非常大,尤其是母亲。
很多年之后,一想到这个弟弟,韩大江都好想哭,因为在家里就这个小弟弟跟自己的关系最好。
韩大江的哥哥叫韩大海,大他三岁,在杭州一家出版社工作,是单位里的一个大领导,一直是他们全家人的骄傲,他和哥哥的关系非常一般,平常很少走动,一是他们之间好像真的没什么感情,二是他感觉自己在哥哥的身边永远都有点自惭形秽,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像陈佩斯和朱时茂演的那个小品《主角与配角,他永远都是里面的那个配角,那个叛徒,即使靠一时的小聪明做了一回光荣的八路军战士,最后还是会变成叛徒,因为他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好人。
韩大江跟父母走得也不是很近,关系一度甚至有点儿紧张,只偶尔过来一两次,因为他觉得,从小到大,父母一直都不喜欢自己,小时候还经常打他,他一度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不过怀疑是没有根据的,因为自己跟老家伙长得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真是倒霉透顶,自己的长相怎么就随了他,一点都没随母亲,你再看看人家韩大海,真是服了,什么好事都让他一个人给占了。
在这个家里,父母的眼里好像永远都只有韩大海一个儿子,觉得哥哥论在哪方面都比他优秀,从起名字上就能看出来,两个人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们,自己多少也有点问题,十岁的时候韩大江就敢在家里偷钱,十四岁的就学会了抽烟喝酒,十五岁就敢跟老家伙在家里对干。
韩大江直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一件事,在十五岁那一年,刚过完国庆没几天,自己在家里偷了五斤粮票和十块钱,老家伙知道后,整个人气得快要爆炸了,和韩大海一起联手毒打自己,那次是真打,而且是往死里打。
两个人赤膊上阵,韩大海出拳生猛,硬桥硬马,拳拳到肉,一时间把自己当成了现行反革命。
老家伙身手凌厉,下手狠毒,寸寸入骨,一时间把韩大江当成了战场上的小鬼子。
两个人连一旁的道具都用上了,什么武装带,凳子,洗衣服的棒槌等……
那是一次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一场血腥的对决。
老家伙的原话是,“今天要不把这孽子打死,将来肯定出去祸害人,没准还要麻烦共产党给咱们管,”(意思是坐牢蹲监狱)。
一时间父子三人在家里打得是惊天动地,鬼哭狼嚎,惊心动魄的场面堪比香港邵氏电影里的武打片。
一直在一旁观战的老妈吓得花容失色,可是她不但不上前去拉架,还在一旁一个劲地煽风点火,不断地对他们父子俩说,“打,今天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老娘跟你们一起去派出所投案自首,这畜生胆子也太大了,我看这个家迟早要败在他手上,现在就敢偷钱,以后谁还能管得了,我造了什么孽,生下了这么个东西。”
那天老妈把韩大江当成了国民党余孽来对待,让他们父子两个狠狠地暴揍自己。
从小到大,韩大江都是父母眼里妥妥的孽子,一直到现在,他还经常开口找老两口要钱,有时候不给,还要跟他们脸红脖子粗地嚷上几句,尤其是在喝了酒之后,不过现在倒是不跟老家伙对打了,一是老家伙岁数大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一直惦记着老两口的那套房子。
在吃饭的时候韩大江假装不经意地跟父母说领导已经把他从车间调到了销售科,说这话的时候,他表面上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其实手心里已经沁出了汗水。
母亲听完之后,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一脸的骄傲,看上去开心极了,一旁的父亲也是笑逐颜开,脸上的皱纹都快挤成了一团。
看着眼前开心不已的父母,韩大江的胸口竟然有点隐隐作痛,泛起了一丝酸楚。
那一刻,韩大江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好好干,混出个人样来,绝不能辜负父母对自己的期望,他要让老两口知道,在这个家里,不光是他韩大海行,自己也一样行。
那天晚上父母对韩大江格外的殷勤,一脸刮目相看的表情,吃完饭回家的时候,他走在一个光线幽暗的人街头,忍不住振臂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对着星空在心里高声呐喊,“努力,”没想到又一次地翻船了。
一个月后,厂里对韩大江网开一面,给了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同时也是厂长碍于老同学袁斌的面子。
就这样,在销售科仅仅混了三年多的韩大江又奇迹般地回到了老地方、回到了车间继续开他的机床,一切就像一场注定发生的意外,一场蜜月期的结束,或者说像一场梦。
有时候,生活的转变要是太过突然和太大的话,一时间还真的让人有点难以适应,论这个人是在往上爬还是在往下跌、论是在官场还是商场、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单位,其结果都是一样,大同小异。
当韩大江穿上了那身久违的油迹斑斑的蓝色劳动服脚步沉重地来到了车间,对他来说不啻于人生中又一场小小的悲剧,如同路遥《人生里的男主人公高加林被单位开除后灰溜溜地回道高家庄那一幕,只不过高加林从此失去了他生命中最爱的女人刘巧珍,那个像“金子”一样的女人,而他没有,这一点他比高加林幸运,他还记得里的那两句信天游——
哥哥你不成才,
卖了良心才回来……
在踏入车间的那一刻,韩大江的脸上始终刻意维持着一股冷漠的表情,看着车间里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开着那台再熟悉不过的得心应手的机床时,他感觉自己是那么的孤单、助,真是悔不当初,同时还有点心有不甘,因为销售科还有他尚未完成的理想,他曾那么渴望地进入那个部门,不顾一切煞费苦心地要融入那个圈子,那么努力地工作,总是不断地完善自我,像心灵鸡汤这种连高中生都懒得看的书他都偷偷地读了不少,在某种程度上这个部门在厂里也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