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柳随风最终拗不过我，允许我去见殷连。
殷连住在魔教孤月山后崖的草屋，他每日就在草屋中处理教中事物。这与魔教护法的身份相去甚远。依稀记得父亲曾对我说，旁人做事，要么图钱图女人图享乐，要么就图个名声，殷连什么都不图，说明他心中有更大的志业，才要贵为魔教月护法，在阴僻的后崖搭间破落的草屋来砥砺自己。
我声潜入孤月山，进了殷连的草屋，坐在他的书桌前，随意翻弄他的卷籍。我随意抽出一副卷轴，打开一看，泛黄的宣纸上描着我豆蔻年华时的容颜。这时草屋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他穿着白衣，可薄唇紧抿，神色淡然，他见到我一点都不惊讶，对我说道：“你终于来了。”
殷连凝视着我。我昂起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因为我知道你没死。”殷连说，“传闻柳随风身边出现一个戴面纱的神秘女子，自称是他的师妹，却比熟悉孤月山地形。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我的确了解孤月山。孤月山于旁人是龙潭虎穴，于我，不过是儿时玩闹嬉笑之地。甚至连教中人的禁地，都是我的乐园。
“那你怎么知道我会找你？”
殷连走到书桌前，把我的画像合上。“我送了你一件礼物，不知你喜不喜欢？”
“什么礼物？”
殷连说道：“我逼萧逸绝杀了他的情妇。”
我反问他：“男人背叛，与女人何干？”
殷连说：“是干，只是这件事让我不快。”
“噢？”
“你当初选择萧逸绝，说明在你心中，我不如他。可萧逸绝做的事何其愚蠢？他以为当上教主，就是出人头地，可以为所欲为，甚至为了几个除漂亮和嘴甜外一是处的女人杀你。”
“换做是你，就不会背叛？就不会杀我？”
殷连说：“我不会动摇我势力的基石。”
这就是我从前讨厌殷连的原因，在他眼里，我不是人。他当初追求的也不是我，而是教主的女儿，魔教的圣女。他始终将我看作成就他野心的工具和助力。
我对他说：“我现在一样能成为你势力的基石。”
殷连问：“你要嫁给我？”
“不。”我看着他，“你可以拜我为师，我将父亲的武学全部传授给你，你就名正言顺了。”
饶是殷连，听我这话，也要诧异。他顿了良久，不禁冷笑：“拜你为师？”
“没。”我说，“我嫁给你，你也背叛我怎么办？”
殷连说：“我年岁大过你。你父亲同我兄弟论交。”
“那又如何？”我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介意这个，还做什么魔教教主？”
“你要做了我师傅，我就算成为教主，你依旧可以在名义上废黜我，就像你现在要废黜萧逸绝一样。”殷连说，“大小姐，你现在除了老教主女儿这个身份还有点价值，毫与我谈判的筹码，我至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求着配合我的计划。”
我轻抚发丝，笑了笑：“谁说我没有筹码？”
“噢？”殷连挑眉。
“柳随风。”我说，“这个筹码如何？”
殷连听了，不由笑了：“大小姐果真是大小姐，落魄如斯还能有如此手段，萧逸绝真是愚蠢，有妻如斯，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说：“你现在愿意拜我为师了？”
殷连说：“我和柳随风见一面，地点时间，都由我定。”
我下意识皱眉：“你明知这不可能，若你伏击他呢？我了解你，他可不了解你。”
殷连说：“我会在正道的地盘同他见面。”
我也笑了：“你不怕正道伏击你？”
“我若不走这一遭，这一生都会屈居萧逸绝之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说：“我一直很讨厌你，但你的胆魄，确实让人敬佩。”
11
殷连让我和柳随风在杭州六合楼包一间厢房，他易容成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人，与我们会面。一入厢房，关上门，殷连就把人皮面具摘了下来。
“好，很好。”
这是殷连见到柳随风时，说的第一句话。
“好什么？”柳随风问他。
“我从前只遥遥见过你，还没有和你说过一句话。”
柳随风笑道：“那今天可以说个尽兴了。”
他们果真就闲谈起来，从天文地理，到诗词歌赋，所不谈。这谈话中，殷连让我不快。他与柳随风意见相左时，便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柳随风也让我不快，他今日怎么变得笨嘴拙舌的，就这样让殷连占却上风？我想说几句，却插不上话，因正道盟主是柳随风，而不是我。
殷连突然说：“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柳随风问他。
“你这种人，如何成为正道盟主？”
柳随风说：“你对我失望了？”
殷连不置可否，只说：“也好，我可以放心跟你合作了。”
殷连看向我，又看向柳随风，他说：“你同大小姐的关系，随时能成为我的筹码。只要我将大小姐的身份公诸天下，你正道盟主的身份就不保了。”
柳随风笑道：“我要是你，我就不这么做。我之所以能成为正道盟主，是因为我是正道中最没用的一个，各大门派看我毫威胁、不足为惧，这才让我做了盟主。你若觉得除掉了我，就可以轻易取下正道，一统武林，那你太小瞧正道，也太看得起我了。”
殷连听了，没有多言，只端起茶，向我行跪拜大礼：“徒儿殷连，叩见师傅。”
12
回到三间草屋后，柳随风对我说：“师妹啊师妹，你真是给我，找了一个比可怕的对手。”
“抱歉。”
我何尝不知殷连可怕？可为了报仇，我别选择。
“妨。”柳随风微笑着，握住我的肩，看着我的眼，温声道，“殷连虽则可怕，但过犹不及，他会成为正道一时之敌，却长久不了。”
“何意？”我不解。
“争强好胜，自有人见不得他胜；不留余地给他人，他人便也不会给他留余地。人生在世，都是一时志得意满，一时沦丧落魄。他志得意满，不晓得让人、助人、留有余地，那他沦丧落魄时，也不会有人让他、助他、给他留余地。”
我一时不解其意。宜将剩勇追穷寇，否则便是春风吹又生。柳随风怎么会这么想呢？
柳随风看我模样，笑了笑，轻抚了我的发丝：“罢了，你就是在魔教长大，就是这般性格，幸好我永远不会背叛你，不然我也要惨了。”
我笑一声，道：“你要后悔，走就是，我也没有拦着不让你走。”
柳随风握住我的手：“我要走，也得带上你，没了你，我哪儿也去不了。”
我嗔他：“方才怎么不见你巧舌如簧，现在倒欺负我来。”
13
殷连固然讨厌，但他头脑很清醒，能力亦出众。
想要拉萧逸绝下马，第一步，是剪除他的羽翼。
三才护法中的星护法是萧逸绝的心腹兼拥护者，只因他从萧逸绝那里得到了最大的信任与最大的利益，这是我们法策反、也法动摇的人。殷连就设计杀了他，将他的行踪透露给我们，让他撞进陷阱中。
星护法一死，萧逸绝的根基动摇，他也提起神来应付眼前的危机。正当我与柳随风筹备第二次计划时，魔教发起了一次针对萧逸绝的刺杀。我收到消息时，讶异地问探子：“他死了吗？”
“没有。”
“何人所为？”
“不知道，魔教也在调查。”
探子离开后，柳随风问我：“你担心萧逸绝？”
我说：“我担心殷连，我怕他会提前出局。”
殷连绝不会在此时刺杀萧逸绝，他配合我们稳扎稳打地来，便可以慢慢肃清对手，全冒险刺杀萧逸绝的必要。此次事件实属意料之外，未必是什么人要刺杀萧逸绝，也可能是萧逸绝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话又说回来，幕后指使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魔教想让谁出局。
三日后，魔教传来消息，萧逸绝声称魔教内的正道奸细、柳随风的那个师妹还没有死，那人便是五行堂堂主中的水堂主。萧逸绝此话一出，魔教众人纷纷指责她。水堂主没有辩解，她知道，现在辩解，用，只有争取筹码，才能为自己换的一丝生机。
萧逸绝装模作样的问她为何背叛，水堂主瞋目切齿，竟哭诉起真相来。
“是萧逸绝杀了大小姐！”
众人不禁哗然。他们都清楚真相，只是没想到水堂主会在此时提出。
据探子报，水堂主现实声泪俱下的控诉萧逸绝，又举出萧逸绝毒杀我的实证。又声明，她和我姐妹情深，自我死后，她日夜不得安眠，从来没有放弃调查真相，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为我报仇雪恨。
柳随风向我侧头，我奈地看了看他。他见我反应，不禁笑了。
我和水堂主不仅不姐妹情深，反而相互看不顺眼。只是顾忌对方的身份，才互给几分薄面，维持表面上的亲昵。
探子接着说：水堂主恨不得将萧逸绝千刀万剐，奈何势单力孤，难以作为。若真是她杀，凭她毒术，萧逸绝必死疑。
萧逸绝当时脸色，一定很难看。
这时，资历最老的木堂主为水堂主求情，说此事蹊跷，不该冤枉兄弟。萧逸绝说水堂主污蔑教主，殷连说：“污不污蔑，查过才知。”
听到这里，我直起身子。探子说：“接着，日护法和土行堂主也保下了水堂主。”
“真是精彩。”柳随风好整以暇，“可惜我不在现场。”
探子道：“现在是把魔教一网打尽的好时机。”
“不急。”柳随风说，“现在不急。”
我附和说：“师兄的意思，是凭他们勾心斗角，我们伺机而为，最好要让他们拼杀出难以化消的血仇？”
柳随风笑道：“待殷连消息传来，我们再配合。他都不急，我们上赶着帮忙，岂不讨人嫌？”
不久后，殷连向我取一件贴身之物，我沉思片刻，从靖儿手上取走了碎月，将剑交给了殷连。
殷连让我的侍女持着碎月出现在教中，声泪俱下的阐述我当年是如何被萧逸绝下毒，又是如何侥幸活了下来。
柳随风问我：“你有什么要好的侍女？”
我摇摇头：“我不喜欢别人打点我的起居，你知道，魔教中人戒心都很重，最多也只让她们在外做些洒扫庭院、验毒的事情。”
柳随风笑了：“难怪萧逸绝灭口忽略了她，难怪殷连会想着救下她。”
据探子来报，当时教中吵成一团，尤其那侍女说出“大小姐未死，这些年一直在养伤”时，萧逸绝更是恨得牙痒痒。
而后，那侍女便死了。毒发身亡。
我觉得不会是萧逸绝干的，但大家只会怀疑他。
柳随风笑了笑，对我说：“时机到了。”
13
柳随风派人袭击了萧逸绝，我化妆成形容憔悴的模样，被殷连接到了教中。重伤的萧逸绝被殷连率领五行堂主袭杀，待他奄奄一息时，殷连停了手，对众人说：“此时此刻，我们没资格杀这位忘恩负义的教主，唯有一人有资格，也最该让她来杀。”
我从暗处出来，一边咳嗽着，一边走上前。殷连将碎月交给了我，萧逸绝望着我，眸中充满怨毒：“好，你很好，我就知道，我会死在你手上。”
我声语，也不打算问他为什么。我想，我的的确确完全不爱他，也已经不恨他，有柳随风在我身边，萧逸绝赋予我的一切感情都已经过去了。
我一剑削下了萧逸绝的脑袋。
我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坐上了魔教的教主之位，所有人向我下跪，齐声道：“请大小姐承袭老教主遗志，继任教主之位。”
我咳嗽了两声，道：“我一介女子，病残之身，实在做不了教主。何况，若我当初识人不明，也不会导致教中如此纷乱，安敢继位？只怕再误诸位前辈。”
我顿了顿，说道：“月护法殷连，乃我秘传弟子，是继任教主的合适人选。”
殷连立刻出来，推辞不受，以表忠心。
众人都明白，这只是一出三请三让的戏。随后，殷连成为了魔教教主。
一回到三间草屋，我立刻扑入柳随风怀里。柳随风紧紧抱着我，随后辞去了正道盟主一位。
他带着我和靖儿，从此以后四处游山玩水，从江南烟雨走到塞北风沙，他待我始终如一。
而我这虚华荒唐的前半生，便似幻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