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风夹着雪飘进了桥头村。桥头村人不会选择这个季节出来走动,这个时候,人们喜欢围在自家的炉火边谈论家长里短。
妈妈用编席子攒下的钱为两个孩子缝制了过冬的棉衣。叶儿的棉衣是崭新的,黑底上面盛开着粉色的喇叭花。唐糖的这件是妈妈去年秋天的秋衣毁成的,妈妈把棉衣递给唐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惭愧。唐糖却很兴奋,穿着它在土街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圈。
寒假的时候,武艺几乎每天都来找唐糖一起写作业,唐糖并不喜欢和武艺一起写作业。每次,武艺搬着小凳子坐在他身边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挪动一下身子,为此,妈妈还毫不留情地打了唐糖屁股。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通情理呢?”妈妈气喘吁吁地问。唐糖低着头,眼睛里并没有泪水。他甚至不觉得丝毫委屈。
妈妈摇头:“难怪村里人都说你性格古怪呢?”唐糖从妈妈的眼神里看到担忧。叶儿拉着妈妈的手央求:“别打哥哥,别打屁股。”妈妈叹息着,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孤独的人。唐糖站在墙角倔强的一动不动,叶儿拉着妈妈的手央求,妈妈累了,坐下来默默地流泪。唐糖觉得,妈妈打的一点都不疼。
妈妈叫唐一朵,她也是桥头村出生的孩子。唐家是桥头村里的大户,祖祖辈辈都以种田为生。唐一朵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唐家人为她选了一门亲事,但唐一朵不愿意,她不想一辈子嫁给一个只认识禾苗的男人。于是,她在一天清晨吞下了一整瓶药片,唐家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之后,便任由她哪里来哪里去,不去管了。人们常常看到唐一朵在清晨或是黄昏一个人坐在桥上,望着河对岸发呆。她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听麦田深处的蛙鸣,听小河里鱼儿吐泡的声响。
唐糖六岁那年,唐一朵从田埂上走过的时候,一场暴风骤雨正向桥头村袭来。狂风卷积着乌云,铺天盖地而来。闪电如一把利刃劈断了阴沉的天空,天空被划出一条很大的口子,人们看见天被分成两半,中间发白的地方涌出白浪,那白浪倾泻直下,来势凶猛。
大树被连根拔起,白浪从四面八方涌来。哭声、喊声、嚎叫声,混成一片。老人、孩子、妇女和疯狂的生灵们挤在一起。
唐一朵拼命地朝村里跑,她跑呀,跑呀!她在人群中呼唤,寻找。一双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腿。“救救我的孩子!”年轻的母亲将婴儿抛向了她。她接住婴儿,转身向后跑。“我的孩子呢?”她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于是,转身折回去。
风停了,雨也停了。天空静下来,几颗零散的星星慢慢地眨着眼睛。月亮渐渐升起来了,惨败凄凉的光亮照在荒凉的大地上,一切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
人们聚集在高处,望着远处的桥头村沉默,永久的沉默!他与她们相互搀扶着,相互安慰着。唐一朵拨开人群寻找她的孩子。“唐糖?唐糖?”她的呼唤感动了天上的星星,星星哭了,她的呼唤感动了月亮,月亮也哭了,此刻,桥头村人跟着也哭了。“妈妈,我在这里!”叫唐糖的男孩挣扎着喊道。妈妈兴奋极了,一把抱起自己的儿子,在他瘦小身体上抚摸着。幸好,儿子的身体还是那般光滑,他的四肢都还健全。忽地,她问:“爸爸呢?”唐糖伸出小手指向桥头村方向:“在那里!”沉默,又是良久沉默!
桥头村人又一次聚集在了村头的老榆树下,人们相互望着,期待奇迹出现。太阳从东边转到了头顶,没有一条生命从废墟中站起来。人们失望了,渐渐地,人群里传来了哭声。村长站到空地上,他低着头,慢慢地从怀里掏出旱烟袋,续上旱烟,划着火柴,一根、两根、那火柴有些潮湿。他费了半天劲才将它点燃。一股白烟从他干瘪的嘴巴进去,又从他干巴巴的鼻孔里面喷出来。透过烟雾,是一张长满了褶皱的脸,他的皮肤不似从前那般铜色,眼窝深陷,苍白的有些可怜。
人们相互看着,在心里数着少了哪一个。许久,才发现少了唐家的男人。沉默,良久的沉默!人群里又传来了啜泣声。村长低着头,半晌他清了清喉咙问道:“少了多少人?”沉默,良久的沉默!只是那些啜泣声越来越大了。他抬起头看着天,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秦家的寡妇不也在了。”有人说了一句。村长点点头:“孩儿呢?”他问。他心里很清楚,秦家男人留下过一个血脉,一个名叫叶儿的女孩。
每年八月份,桥头村总会有一些肯出力的男人去外乡做麦客。他们顶着酷暑,背上镰刀去很远的地方收麦。做麦客简单,不用带太多的东西,只要一把镰刀就够了。麦客们走到哪个地方,就会有哪个地方的大户人家雇工。秦家男人第一次做麦客的时候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家里兄弟姐妹多,一个挨着一个,做麦客不光能赚钱,还能带出去一张嘴。在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秦家人决定让老儿子出去做麦客。秦家老儿子为人憨厚,做起活来也踏实。村里头的老麦客乐意这样的年轻人跟着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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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他们会给他讲很多关于麦客地说道。比如:主家做什么伙食就吃什么伙食,不要挑剔,伙食好与不好割麦都要卖力气。吃饭的时候只闷头吃饭,不抬头看主家的而脸色,不看主家的女人。遇到小气的人家也别过多计较,大不了不揽下来。秦家的年轻人听着,都记在了心里。麦客的日子辛苦,也很单调。晴天的时候大家就卖力气的使劲干活,下雨不割麦的时候就聚在屋檐下休息。麦客们很少躺下来休息,即便是在不能下田的日子,他们也大多是坐着或者站着的。
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在眼前织成了密密的珠帘。屋檐下,坐满了麦客,他们低声聊着,或是自顾磨着镰刀。有人提议唱一段,于是,有人一只手叉在腰间,然后,挺直脊背,张开嘴巴,就像电影里面唱秦腔的样子。
秦家小伙儿在吃饭的时候,无意间抬头瞄见了主家的闺女,后来他便扔下镰刀带着那闺女回到了桥头村。从此,告别了麦客生涯。
再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叫叶儿的女孩。叶儿不到一岁的时候,秦家小伙儿就因肺痨撒手去了。桥头村人都说那肺痨传染,是叶儿的妈妈带来了病菌,传染给了叶儿的爸爸。
说这些话的人其实也没见过叶儿的妈妈咳嗽过,只是他们认为桥头村向来没有人生过此类病,自从叶儿的妈妈嫁过来后,怎的就生了这样的病呢?村长担心,为此,请来了县上的卫生小组进村,结果当然是虚惊一场。桥头村人就不再骚动了,他们相信村长,更相信科学。
秦家的寡妇不在了,不是因为得了肺痨,而是这场无情的灾难带走了她。唐糖妈抱着叶儿站在了村长身边。人们看着她,也看着她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儿。村长抬起脚磕了磕烟袋,问道:“叶儿还是个孩子,咱桥头村再难也不能难为孩子,谁家条件好的,心善的,能给孩子一口饱饭,我代表叶儿父母谢谢你们了。”村长把身体弯成了一百八十度。沉默,良久的沉默!渐渐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人们相互看着,议论着。村长又拿出烟袋,续满,一根、两根、三根、那些火柴很潮,他费了半天劲才将它点燃。此刻,他的心里还是踏实的,他了解他的村民,了解桥头村每一个人,她(他)们是彪悍的,但也是善良的。就说王侃媳妇吧!虽说经常因为一些琐事和村邻们吵架,但也是她从大路上救了一个饿昏的人嘛!
那年,桥头村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让人们放弃了出门的念头。那段日子,桥头村的土街上是极为安静的,只有几只狗夹着尾巴在空荡荡的土街上晃荡。中午,太阳转到正南方向时候,土街上才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人们把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嘴边,脚上单薄的鞋子使他们无法正常站立。大路上走来了王侃媳妇,她肩上扛着布袋,很艰难的走在冰天雪地里。
有人问道:“王侃家的赶集去了?”王侃媳妇仰起头,样子很骄傲,她抬手掸了掸头巾上的残雪:“是呀!买了太多东西,快拿不动了呢!”
那人便在心里嘀咕道:“有钱就是不一样啊?人家有个会做买卖的男人嘛!”由此想到了自家的男人,整日里低着头,一副穷酸相,心里暗骂自己倒了大霉,命运不济。
大路上好像躺着一个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跟了过去。有人从土街上跑下来,观看:“是一个饿昏的。”那年头乞丐和饿昏的随处可见。有人叫孩子说:“快点回家去拿几个玉米饼子,再端一碗开水来。”孩子应着去了。孩子毕竟是孩子,急着看热闹,一碗水端到地方竟洒得只剩半碗了。
拿来的玉米饼子被饿昏的吃光了。王侃媳妇还从布袋里拿出一些果子给了那人,嘱咐他留着路上吃,转念,她又把给王侃新买的棉衣也一并给了那人。
那人千恩万谢,磕头好似鸡啄米。众人说:“不愧是开杂货铺的,财大气粗。”王侃媳妇笑,她说:“谁还没有个为难时候呢!”自那以后,桥头村人不在计较她的高傲,也很少有人在因为一点琐事和她吵架了。
唐糖看见妈妈抱着叶儿的双手有些颤抖。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母性的光芒。唐糖跑出人群,走向了田野。他喊着,大声喊着,直到大多数人听见了他的喊声。“唐糖这是怎么了?”有人问道。“这孩子恐怕是受刺激了,唉!”有人说。“这么小的孩子就没了爸爸多可怜呀!呜呜!”竟然有人说着,掉下了眼泪。心里痛恨那场无情的自然灾害。
妈妈依旧紧紧地抱着叶儿。她听到了儿子的喊声,那是一种令人心痛的喊声。她的心跟着升起悲悯、凄凉、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
那场灾难之后,破旧的茅草屋里就剩下了她带着可怜的唐糖和叶儿。她想过留下叶儿,而她又不得不去思考另一个问题——生存。现在的桥头村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生机。走在土街上的人们是颓废的、无精打采的。那些幸存下来的人们连呼吸都是困难的。人们有气无力地打着招呼,久了,他们干瘪的胃肠扭曲了,最后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上了年纪的老者和孩子们整日里低着头干呕,偶尔吐出来的也都是一些绿色的臭水。树叶光了,草根也被挖了,去年秋天留下的玉米叶子被磨成了黑乎乎的面粉。黑色的淀粉掺杂着零星的野菜怎样吞下去又被怎样排出来,胃肠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空荡荡的挂在身体内。人们的眼睛模糊了,他们日日夜夜望着村口的大路,期待一辆满载粮食的马车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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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唐糖和武艺走在田埂上,他们看见了一辆满载粮食的马车向这边跑来。三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齐头并进,嘴里冒着白气。车上堆着装满粮食的麻袋,麻袋里面装着新打下来的玉米、麦子。武艺闻到了新麦子的香味,他捅了捅唐糖说:“我饿。”唐糖擦着嘴角的口水回答:“我也饿!”两个男孩就这样默默地看着远方发呆。
太阳从头顶转到了西边,桥头村的老树下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离开的人都摇着头叹息,她或者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无奈。救灾的那点粮食对于偌大的桥头村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的。全家老少几辈人,七八张嘴等着吃饭,即便勒紧腰带也还是饥肠辘辘,她和他心里都清楚,根本挤不出多余的粮食给叶儿。“不能让可怜的闺女跟着咱们遭罪呀!”女人说着,流下了眼泪。男人低头叹息道“都怪我没本事呀!”眼睛也是红红的。
梅校长一家坐在黑暗里,许久,梅校长先开口说话了:“咱家领养了吧?”“不要,不要!”小丫头梅子跳起来叫道。她仿佛看见了妈妈正牵着叶儿的小手走在田野里。叶儿搂着妈妈的脖子咯咯地笑,妈妈亲昵地贴着她的小脸,眼睛里流露出母性的光芒。
妈妈把一只野花插在叶儿头上,叶儿就咯咯地笑,她们两个在河边坐下来,看着水里的鸭子们将蛋丢在浅浅的草丛,那些鸭子是很淘气的,不愿意将蛋下在窝里边。
梅子的思绪很快被一声痛苦的咳嗽声淹没了:“不是咱家心不善,梅子从小娇生惯养习惯了,一下子多了一个妹妹,她能受得了吗?”梅家奶奶的叹息深沉、凄凉。
“明天再去村头看看吧!给叶儿带点东西。”梅家奶奶用颤巍巍手擦着眼泪。“我不去了,看着让人心酸。”梅子妈抹着眼泪。梅子说:“不许去!”梅家奶奶问道:“丫头,你明年也该上学了吧?”梅子不语,坐在那里生气。
明年她已经八岁了,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她希望自己每天都能背着新书包去学校,桥头村的人们都会用一种赞许或是羡慕的目光看着她。梅子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她的嗓音很好听,她还特别喜欢跳舞,哪一个女孩子不喜欢跳舞呢?